如果說魔門重陽之名獨占天闕地玄兩榜曾引來無數質疑與議論的話,那么百里長風這個名字此時此刻傳蕩在天下間,一百人聽來會有一百種滋味,千萬人聽來便有千般萬般苦楚難明。
帝王都城樓上負手而立的帝無淚面色陰晴變幻不定。
他承認昆侖山七十二奇峰青梅煮酒時的百里長風耀眼之極,與那修王道劍的牧云劍城交手尚能戰平,足以證明這位修為不過元神境界的川字門生非凡實力,被天機閣列入天闕新榜也無可爭議。
可是現在呢?
帝無淚回想險些得手的那一次,陰冷的眼眸中流露出諷刺的笑意:“菩提書院,名存實亡而已!呵,天闕第二?不過是一灘爛泥罷了!”
書院應劫,化為一片廢墟。
那一日,諾大的菩提山上到底流了多少血亡了多少人,無人知曉也無從知曉。
再如何無聊的人也不會每殺一人,就去記錄一人。更何況天東圣主與經天十二星本意并不是屠戮書院,他們所殺的是那些擋在身前阻住去路的人。否則江滿樓所率的三千大紅袍又豈能安然無恙地將那些混在其中的書院傳承者們帶離險境。
如今散落天涯的昔日書院學生們,在天闕新榜宣讀百里長風的名字時,無論他們身處何方,都在同一時刻紛紛抬頭仰望著那片一覽無余的天際。
萬里無云的天空里似乎能看到那株通天菩提樹巍然而立,菩提樹下無數的學子還在聆聽著院長教誨,沐浴著菩提星輝……
雖然他們知道那并不真實。
雖然此時此刻的菩提書院,只有應天與紅綃兩人徒手折了無數根紫竹,在為那些精神與書院同在的師生們于斷裂的菩提樹下立碑。
菩提書院百里長風!
八個字眼回蕩在應天與紅綃耳邊,回蕩在腰帶間配飾著菩提子的所有人耳邊,仿佛瞬間在心底點燃了不滅的火焰。
這一刻他們意識到,書院的希望從未斷絕。
因為書院還有一位師叔祖活在人間,他是如今的天闕第二!
“初一哥哥,你不是說那位拿到屠刀的長風哥哥不在了嗎?怎么還會上天闕榜啊?”小惜別真摯的眼睛撲閃著,凝望著洛長風那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痛苦的臉龐問道。
洛長風沉默了片刻,揉了揉小惜別的腦袋苦笑道:“或許,他死而復生了也說不定。”
一瞬間。
洛長風微濕了眼眶。
霸陵江捕魚的漢子們心情極好,或許是因為涼爽而無風無浪的天氣,或許是來時路上聽了一場一輩子只會關注一次的天闕榜,又或許是天闕榜上有個熟悉的名字,那是他們紫薇州域的少主。
這一趟出海,有小惜別陪伴作樂的遠山鎮叔伯們收獲頗豐。
夕陽西下,臨近夜幕降臨時分,一艘艘漁船才滿載而歸。
小惜別揮手告別洛長風,出海的叔伯們分給了他幾尾錦鯉,小家伙樂得小嘴合不攏,最后被自家娘親接了回去。
洛長風也回了醫鋪。
醫女木蘭已是早早地燒好了熱水備在房間里,洛長風梳洗完畢換了身干凈的普通衣服,便與木老前輩和木蘭一起共進晚飯。
木老前輩將手中碗輕放,那一雙飽經世事滄桑的眼睛帶著笑意忽然望向洛長風。
醫女木蘭害羞地俯首。
將碗筷輕輕放下之后,用那細弱蚊蠅的聲音說了句我吃好了,便是嬌羞地跑了出去。
洛長風起初不以為意。
只聽木老前輩說道:“初一啊,老夫有件事要和你說說。”
洛長風靜坐一旁:“剛好,晚輩也有一件事要與木老前輩說。”
木老前輩捋了捋胡須笑道:“呵呵呵……難不成我們倆想到一塊去了?”
洛長風難得微笑:“前輩先說。”
木老爺子自然沒有單刀直入。
似他這般活了半輩子的精明老家伙在進入正題之前,還是需要探一探洛長風口風的。
略作沉吟后,木老爺子說道:“初一啊,你家里都還有些什么人?”
洛長風怔了怔。
顯然沒有想到木老前輩會問這個問題。
雖不愿提及殤歿的洛家,可出于尊重,洛長風還是簡單談了談:“家里,已經沒人了。”
木易老前輩略微點了點頭又再問道:“可曾婚配?”
愈發迷惑的洛長風茫然的搖了搖頭。
木老前輩三問說道:“你覺得木蘭怎么樣?”
再如何愚鈍的洛長風,此時心里已經隱約有了些許猜測。
這數月以來,木蘭對他照顧的無微不至,讓他甚至覺得超越了大夫對待病人的范疇。
所以有意無意間,洛長風總在避讓。
卻也沒有挑明。
畢竟這一老一少是他救命恩人,如果沒有他們,恐怕現如今的自己還是一個不省人事的醉鬼,不知道躺在哪座破廟廢墟里抱著稻草睡夢里與師兄老師學刀呢。
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又如何避得了?
洛長風真誠地說道:“木老前輩,有話您還是直說吧。”
躲在院子里偷聽的醫女木蘭繃直了身體靠在窗后。
小臉紅撲撲的她略顯緊張。
心仿佛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帶著些許喜悅。
酥胸起伏。
洛長風挑明了話題,木老前輩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索性就直接奔入了這次談話的主題。
老醫者木易捋了捋胡須:“自打你來到醫鋪之后,木蘭那丫頭就經常魂不守舍。做爺爺的又豈會不知道孫女兒的心事?那丫頭八成是對你仰慕傾心了。我意將木蘭許配給你,你當如何?”
門外窗后的木蘭嘴角帶著笑意緊握著雙手,像是在對著滿天繁星祈禱和祝福。
此時此刻的她并不知道,院落籬笆外,早已換作女兒身一襲紫衣翩翩絕美的雪兒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夜很靜。
月色很美。
繁星閃爍。
妙道境界的雪兒耳聰目明,再加上醫爐并沒有掩上門,從老醫者木易與洛長風的口吻上,雪兒能將對話的內容聽出來個八九不離十。
聽到木老前輩有意將醫女木蘭許給長風大哥,再遠望著那窗后偷聽滿臉喜悅的少女木蘭,雪兒的心猛地跳動了下。
手兒不自覺地捏了捏裙衣衣角。
雪兒委屈地抿了抿小嘴。
醫爐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洛長風雖有所猜測,心里也早早有了些準備,可當聽到木老前輩親口提出這樁事,他還是頗感為難。
沉默了許久之后,洛長風坦蕩的看著老醫者木易說道:“木老前輩,晚輩正打算與您和木蘭姑娘辭別呢。”
老醫者木易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抬高了聲音:“什么?你要走?”
屋外背靠著窗默默祈禱的醫女木蘭,臉上的笑容與嘴角的弧度漸漸的消失。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側了側頭。
洛長風點了點頭:“不敢欺瞞前輩。晚輩身負血海深仇不得不報,所以……”
木易看著洛長風說道:“所以你就要走?你不喜歡木蘭丫頭?”
洛長風起身拱手作禮:“木蘭姑娘對晚輩有救命之恩,晚輩不敢有非分之想。”
屋外的木蘭沖了進來。
那臉上梨花帶雨。
她凝望著洛長風久久沒有說話。
木易老前輩深深嘆息一聲,便是起身走了。路過門前,木易輕輕掩上了門,獨自回了房間。
見房門緊閉的雪兒小心翼翼地進了院子。
唯恐被長風大哥發現的她屏住了呼吸,她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屋外墻邊。
房間里一片安靜。
心有愧疚的洛長風沒有抬頭,他害怕自己一時心軟便會做出對雪兒不忠的事來。
木蘭哭泣著:“為什么?我生的不好看嗎?”
洛長風依舊沒有抬頭:“木蘭,其實我……”
“你什么?你說啊……你就是這么對待救命恩人的?”
洛長風心中深深觸動。
他仿佛看到了暴雨中付之一炬的書院,看到了那尸山與血海。看到了師兄在對自己笑,看到了莊院長的死不瞑目。
書院應劫后的他曾一蹶不振,整日里沉迷于酒中而不能自拔。他自暴自棄,本已覺生無可戀,直到在醫爐里醒來。
木蘭不僅為他清醒了酒,還治好了那渾身上下的傷痕。至今為止,每三日還會上一次山為他采藥醫治有損的元神。
洛長風無論是隨著遠山鎮的漢子們入山打獵還是出海捕魚,歸來后都會見到房間里木蘭燒好的熱水,與準備好的凈衣。
可以說木蘭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他也不僅一次感覺到了木蘭的心意。
他忽然又想到了雪兒。
那個一直喚他長風大哥,從小沒出過白樓門,以讀萬卷書來代替萬里路,喜穿一身紫衣,心思單純且善良,笑起來臉頰會露出兩個小小梨渦的女孩。
他知道此生與雪兒有緣無份。
命運使然或捉弄讓他們彼此成為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就是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燕白樓的女兒,竟然在自己命喪之后剜下心來,以心養心。
洛長風捂了捂心脈。
這一生到此,他死了兩回。
第一次是在桃林殺了白樓神將后,雪兒和老師將自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從那以后,他的性命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書院和雪兒的。
后來書院應劫。
他自甘墮落,自暴自棄,死了第二回。
這一次,將他從懸崖邊喚醒的人是木蘭,身前的醫女木蘭。
他便因此而欠了木蘭一條命。
他不能以命償命。
因為百里長風死而復生,還有屬于他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
心底深深呼喚了一聲雪兒的名字。
他不由苦笑世間安得兩全法,如何能不負如來不負卿……
沉默許久的洛長風忽地抬起了頭,看著木蘭那被淚水模糊的眼睛說道:“我答應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