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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年年鴻雁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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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冷冽的清晨,有烏黑的寒鴉落在積雪的枯樹枝頭,蹬落幾堆碎雪。

  那寒鴉眼睛咕嚕打轉地瞧著不遠處橫亙南北的萬里巨城。忽見成片的鴻雁自城內烽燧振翅而起,飛掠穹空,陣勢浩大,寒鴉心驚不已,嚇得倉皇而逃。

  魚腸尺素、鴻雁傳書。

  無論簡柬札帖,還是箋素翰函,又或尺牘鸞箋八行書,暮涼十道內收到的布衣樓軍令是:但有所托,無物不寄。

亂世劫大戰拉開序幕迄今三年,那些背井離鄉來到天西鏡中緣破碎世界的遠游郎,今日第一次,終于可以寄情家鄉  菩提道,曾是書院流字門道師的齊英先生負手站在小院屋檐下,抬頭瞭望,他瞇著眼睛盯著漫天飛雪里那只混入群雁當中的紅尾雁,雁足綁著他的家書信箋。

  中年喪妻,齊英先生無所托付,只是這三年每每想起家中幼子,便會覺得心有虧欠。族中兄弟姊妹雖有余糧,保他衣食無憂,可人之品行德性誰來雕琢?做爹爹的不在身邊教誨,那孩子學得好么?幾番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之下,齊英先生手書了一封誡子書。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柳十三住在隔壁。

  渾身白衣的他不知從何時開始饞上了酒,各種酒,也常常醉的不省人事。或躺在花園塘邊,或睡在假山亭柱,又或者酣在屋頂,在窗沿,在樹下,無處不眠好在每每醉生夢死后,南宮九都會把他抗回,然后丟在床榻上。至于姜湯熱水醒酒洗漱寬衣之類的,想也別去想,南宮九做不來,也不會做。

  她看著爛泥般的師弟,心底涌起一股沖動,想著這般不堪,不如拔刀砍了省事。

  其實南宮九不知道的是,他們的師父,風雪銀城的洛長風當年也有爛醉如泥的經歷,自暴自棄,生不如死。從這方面來說,柳十三倒也算繼承了衣缽。

  鴻雁東歸,他寄了兩封書信。一封去往風雪銀城,一封去往中州帝王盟。

  天涯海角遠行客的安紅豆并不在銀城,她帶著小豆芽踏遍山河萬里到處找尋洛長風的蹤跡,此刻身處天北,無盡之海的海岸邊,狂詩絕劍曾飲酒誦詩篇的觀海樓上。

  安紅豆一襲紅衣,略見消瘦。

  小豆芽落成雪已是三歲,穿著小紅襖,粉嘟嘟的臉蛋兒頗有其父母的影子。小丫頭撲閃閃的烏溜眼珠望著無邊無際的黑色汪洋,小手拉著大手站在一旁,口中仿佛含著粘糖般奶里奶氣地喊道:“娘親,娘親”

  安紅豆彎腰抱起小豆芽。忽然瞧見不遠處有頭鷹隼撥開云頭俯沖而下,落在觀海樓里欄桿上。

  安紅豆認得,是風雪銀城燕翎衛的消息。

  她取下信箋,發現竟是柳十三的家書。

  “小師妹戰死。”

  “暮涼持屠刀,開辟一座萬里長城。而后深陷羅天大蘸,七七四十九年之后方能破陣。”

  “天下群雄據城而守,建烽燧十道。”

  “破天者計劃實施,異族高手損失慘重。”

  “大軍暫撤。”

  “戰亂稍平”

  “小小師妹無恙否?”

  “徒兒問師母安好。”

  柳十三的家書很簡約,每件事都是輕描淡寫。無悲無喜,無憂無樂,無愁無苦,也無感情,仿佛不是他親身經歷,倒像個作壁上觀的看客一樣。

  殊不知他越是這般遮掩,就越顯得刻意。少年心事掛心頭,不上眉梢,以為旁人就無所察知了?

  安紅豆瞧著信中內容,心頭微痛。這三年千日光景匆匆過,她一心找尋著洛長風的下落,幾乎是走火入魔,對天西的戰事可以說‘不聞不問’,也沒那心思關心三個徒兒的安危生死。

  卻沒想到,今日第一次收到徒兒的家書,竟是這般噩耗。

  小豆芽落成雪似乎感受到母親的傷心,伸著小手,如蔥般的食指輕輕點了點母親的額頭,似要舒展微蹙的眉心。

  安紅豆長長舒了一口氣,揉著女兒的腦袋問道:“跟娘親去暮涼城好不好?”

  打消了擺舟尋找日不落墓園的念頭。

  不管是為了那三個孩子,還是那位竟能使役屠刀的暮涼,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該走一趟天西暮涼城。

安紅豆這般想著  有只鴻雁飛越千山,闖入了世外桃花源的燕氏祖地。一名曾是大燕十萬禁軍玄甲左衛將軍的布衣男子卸甲在田,農耕之余聽見鴻雁長鳴,忙抬起頭來,奔向攏頭,解下來自天西暮涼城的家書。

  這是六皇子的八行書。

  大燕帝國曾經喜愛田園山水,采菊東籬下的悠然六皇子在燕國滅國之后,為躲避君澤玉甚至洛長風的追殺滅族,曾以一己之力率著燕氏皇裔的那些族人,老弱婦孺以及部分禁軍玄甲,千里迢迢遷徙祖地,并安頓下來,繁衍生息不問世事。直到亂世劫再起。

  這位看似寄情山水實則胸懷天下存在感極低的六皇子,便在某個繁星滿天的黑夜,叫來左衛將軍,托付這些老弱婦孺。然后獨自挎著刀走出園林耕地,化名悠然,去了天西逐鹿原,從此成為了百萬兵甲里一名普通的守城士卒。

  那左衛將軍護送著六皇子的書箋,匆忙來到幾片茅屋房舍后的桃園林畔,一位早已亭亭玉立正自修剪桃枝的紫衣少女身后。

  “公主殿下,是六皇子的家書!”

  紫衣少女沒有回頭,只是聞言后愣了愣,然后淡淡地說道:“族長叔叔,我是葉紫衣。悠然大哥的家書,您看就是了。”

  暮涼城那日東歸的鴻雁,沒有數萬也有數千。有人寄給父母,有人寫給兒女,有人傾訴相思,有人念著離別。

  有人毫不掩飾直白地寫著:“一朝別離,兩方相望,只當是三四日,哪又道五六秋。七夕節無情表,八支筆不能書,九月情隨心散,十縷情愫求卿還。百相思,千相念,萬種憂郁對卿煩。”

  也有人彎彎繞繞寄了個盤中書。那盤子里寫滿了字,轉著圈寫,一圈一圈,層次羅列。情人費盡心思破解,一百六十七個字竟是一首雜言詩:“山樹高,鳥啼悲。泉水深,鯉魚肥。空倉雀,常苦饑。吏人婦,會夫稀。出門望,見白衣。謂當是,而更非。還入門,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階。急機絞,抒聲催。長嘆息,當語誰。君有行,妾念之。山有日,還無期。結巾帶,長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當治。安有行,宜知之。黃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者蘇,字伯玉。人才多,知謀足。家居長安身在蜀,何惜馬蹄歸不數。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馬肥麥與粟。今時人,智不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到四角。”

  無論何種方式,無論何種情思,至少鴻雁去時有路,來時亦有歸途。

  最可憐是未亡人,相隔天涯,白發黑發,目斷鱗鴻不見歸。

  小和尚當愿不知這書箋該寄給誰,獨自溪邊,看那承載著一縷煩惱絲的河燈漸漸漂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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