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樹里殺人案,最初由涢水鄉嗇夫、游徼共同審理,縣里派出的令吏加以協助。偵破的重點放在死者“葦花”的丈夫,一名獵戶身上,游徼叔武認為,定是獵戶回家發現妻子與人偷情,一怒之下將二人殺死。
于是官府急令當地亭長、里正緝捕那獵戶,一天后,在獵戶捕獵的山林發現了他的蹤跡……
獵戶名“貂”,三十多歲年紀,當鄉亭亭長帶人找到他時,他正蹲在地上布置獸夾,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后,只能下意識地大呼冤枉!
“現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帶到了鄉嗇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尸體面前,如遭雷擊,再聽說妻子是與他人通奸時被殺的,更是一時無法接受,腳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認定獵戶就是兇手,便再三逼問,但獵戶都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沒有殺人!
“吾妻縱然對不起我,但我也不至于殺了她!”
叔武怒極,都已經打算對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給攔了下來。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為上,笞掠則為下乘手段,還是讓我先問問吧。”
在怒看來,貂作為第一嫌疑人,的確有作案的動機。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與人通奸一事,看此人的反應,似乎此前從未知曉,唉也真是個木訥的老實人。
而且貂被抓獲時,依然在他狩獵的地點布設捕獸陷阱,除非他先殺了人,再氣定神閑地返回狩獵點,裝作若無其事,但這可能么?一般來說,殺人后,都應該立刻亡命才對。
怒傳喚了幾名砍柴人,他們過去幾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證,案發的時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飛躍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殺人。
如此一來,貂的殺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貂背著他這些天打來的獵物,回到柳樹里,看著依然被繩索、白灰環繞的屋舍,還有那一灘灘早已干涸的血跡,只感覺自己暈頭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而對案件的偵查,在排除情殺的可能后,也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兇犯留在現場的證據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見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門外草叢里找到的那枚荊券了……
秦國男子佩戴刀劍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別兇犯,無異于大海撈針,于是叔武便傾向于從荊券入手查起。
荊券,就是商人貿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齒仿佛荊條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規定,凡是超過一百錢以上的買賣,是要給契券的,正所謂“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達成交易后,賣家要在木板上寫下交易物品、價錢,然后鋸成兩半,買賣雙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據貿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質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種材質對應何種貨物,只有專門管理市場的官吏和那些商賈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讓人去鄉市尋找市掾吏,詢問這枚荊券的用途,是哪個行業用的,值錢幾何?
很快就有了結果,市掾吏回復說,這是繒帛貿易中用到的荊券,竹券上有十一個券齒。按照販繒帛這行當的規矩,每匹繒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齒折合一百八十錢,那么這枚竹券的價值相當于一千九百八十錢……
“兇犯一定是個商賈!”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篤定道。
怒卻有些遲疑:“他為何會將這枚荊契遺落在門外溝邊草叢里?”
荊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賣物品、錢財和券的數量對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處罰,所以商賈們都格外小心地保護著,更別說隨地亂扔了。
“或許是那兇犯出門時走得急,將懷中的荊契甩了出去。”
雖然這種情況太過巧合,但固執的叔武已經為案件定下了新基調,不容他人質疑。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天,他就派出了鄉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鄉市,并尋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販賣繒帛的人,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只可惜,折騰了三四天之后,卻一無所獲,那些販賣繒帛的商賈,幾乎都有不在場的證明,而市掾吏找遍了過去一年的貿易記錄,都未找到這枚荊券的右半邊……
不僅如此,本來熙熙攘攘的鄉市,也因為查案,變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經發生好幾天,負責查案的鄉游徼卻徒勞無功,不但民間因為這場兇殺案人心惶惶,甚至擾亂了鄉市的正常貿易,這便引起了縣令、縣尉的不滿。
“豎子無能,拖累于我!”
縣右尉杜弦是最為震怒的,據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會調離安陸,而究竟是升官還是遷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績了。
這一年,安陸連續破獲盜墓案、掠賣人案等,在南郡十八縣里顯得格外亮眼。但倘使這明目張膽的殺人案不能盡快破獲,傳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績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發了狠,下文書到鄉里,說既然游徼無能,無法斷案,那就速速將案子遞交到縣上,由縣里組織一些干練的令吏,一同偵破……
游徼叔武這下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本以為是簡單的案子,結果卻成了疑難之案,讓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憑自己的本事,是無法偵破案件的,只好去縣城請罪,在縣尉面前磕頭如搗蒜,請求寬恕。
“本尉就不該相信你這庸碌之徒!”
縣右尉杜弦將筆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氣呼呼地說道:“也罷,既然你自己也說無力斷案,那我便換人來破案!”
說完,杜弦就大聲對外面說道:“讓湖陽亭長進來!”
“縣尉召見湖陽亭長!”尉史立刻傳聲。
“湖陽亭長……黑夫?”
叔武大吃一驚,回過頭,卻見黑夫已經大步走了進來,對著縣右尉作揖:“下吏拜見縣尉。”
杜弦捋著胡須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極力推薦你,說你不但是第一個趕到案發地的官吏,還深蘊令史之術,心思縝密,極善推理,建議讓你一同參與斷案,你以為如何?”
“上有命而下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賴、縣尉有任,我自當盡力而為。”
“光盡力而為還不行。”
杜弦板著臉道:“兇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時間緊迫,我只能給汝等半月時間,若成功捕獲兇犯,我定當請求縣令、郡府嘉獎。倘或不能,汝等斷案之人,統統都要受責罰!”
一邊說還一邊指著叔武,拿他當反面教材告誡黑夫道:“會像他一樣受參劾,得到一個瀆職、不勝任的評價,等到十月份上計結束,這游徼一職,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聽得冷汗直冒,黑夫卻笑了笑道:“請縣尉放心,我這些天也沒有閑著,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斷此案,心里已經有了一個章程……”
杜弦頓時大喜:“哦,說來聽聽!”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顯,既然此人已經和斷案沒什么關系了,還是不要讓他聽吧。
杜弦便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縱然心里破口大罵,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訥訥告退,走的時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廳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這個案子,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不該從荊券處入手,那枚荊券,很可能是兇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