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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縣城外的一處亭舍,當眾刑徒悶悶不樂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時,乘著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們又開始輕聲議論起來了。

  “不知何時才是逃亡之機……”

  “亭長蠻橫,亭卒兇惡,恐捕而殺之……”

  “天氣日漸寒冷,吾等只著褐衣,再往北,怕是會凍死,亭長亭卒之惡,與寒冬相比如何?”

  “我聽聞鄢縣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滄浪水,到時候會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雙手又被縛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們暗地議論時,樹后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嚇了他們一大跳!萬一他們的話被告發,少不了一頓鞭笞。

  來者正是披散著頭發的卜乘,卜乘擺了擺手,讓眾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聽到的話,我絕不會說出去。”

  一邊說,卜乘還走到眾人中間,和他們閑聊了幾句,待眾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議論殆盡,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眾人面面相覷,的確,他們還沒有把事情向鬼神卜問過呢,難道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敗的原因?

  于是便有機靈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聞卜乘乃涢水鄉日者,世代為卜,可否能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著稀疏的胡須道:“一人一錢,我便為汝等占卜。”

  雖然眾人是刑徒,但也有點私人財產,一人一錢是拿得出來的,卜乘收完錢后,便將懷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擺出了十二根……

  “我當以日書建除十二神,為二三子卜問于鬼。”

  所謂日書,說白了,就是這時代的皇歷,里面盡是算卦、風水、陰陽、相面等封建迷信內容,卻被大多數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國開始言論管制,焚盡詩書和民間藏書,可日書卻幸免于難,因為秦國百姓已經到了生活沒有日書,就過不下去的程度。

  日書將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類,即“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叫做“建除十二神”。這十二神與十二月份相聯系,再與當時用來紀日的十二地支相結合,就可以精確地告訴你,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從而趨利避害。

  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名軍官,翻開日書一看,發現今天的日子對應的地方寫著“利野戰,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趕緊抖擻精神準備戰斗,期盼著在今天的野戰中一舉俘獲敵國的首領,然后封官加爵衣錦還鄉。

  如果你是一名農夫,看到日書上說“禾忌日,稷龍寅。秫丑、稻亥、麥子……”,這是說凡逢“寅”日忌種稻,“丑”日忌種高粱、“亥”日忌種水稻、“子”日忌種麥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種麥子,種稻谷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這可跟你的官運息息相關。因為日書上說,逢“子”日去見領導匯報工作,如果早晨去他會認真聽你講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會聽了,而如果黃昏時分去,領導一定會讓你再去一趟。“丑”日早晨去見領導,他會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會得到他的贊揚……

  出行的忌諱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門向東走會有殞命之災,而向東南走會與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樣不祥,至于是何種不祥,日書沒有明示,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總之,婚嫁、生子、喪葬、農作、出行,日書對于百姓生活的指導與預言,幾乎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對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國民眾來說,每天清晨睜開眼不看一眼日書,真可謂舉步維艱、手足無措……

然而,秦國民間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識字,所以就專門產生了一個為人看日書算卜的行業。可以叫做卜者,也可以稱之為”日者“,史記里還專門為這群人作了個日者列傳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陸縣的民間日者。

  對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對于迷信的刑徒戍卒來說,這位能背出大半日書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夠幫助他們,和神秘莫測的鬼神溝通,好看清未來的吉兇……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書十二建除卜算時,刑徒們都緘默其口,仿佛在面對一件嚴肅的事。

  算了一會,卜乘原本還算輕松的臉,變得極其凝重,不住地搖頭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們頓時緊張了起來,問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滿頭大汗地起身,驚恐地指著刑徒們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書上的數術,整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會遇上不詳!我又為二三子詳細卜問過鬼,鬼說……”

  “鬼說什么?”刑徒們緊張兮兮。

  “鬼說,千萬不要試圖逃亡,否則就會死于非命,身首異處,家人受罰!”

  “啊!”刑徒們被嚇得面如土色,說來奇怪,用律令威脅他們時,他們司空見慣,但將相同的話說成是鬼神之言,這群人卻信之不疑。

  即便有幾個心存疑慮的,也不敢公然質疑日者的卜算結果。

  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開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則在屋舍后面遠遠看著這一幕。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刑徒對日書的篤信,似乎顯得有些荒誕無稽。但想一想后世兩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著祖輩傳下來的皇歷,來選房看風水,婚嫁擇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們到達鄢縣時,黑夫亭長又突然宣布,眾人就要離開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錢來買魚,犒勞眾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湯,人人有份。”

  聽聞此言,眾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著黑夫的錢,在鄢縣集市買了幾十斤魚回來,大伙兒一起動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開最大那條草魚魚腹時,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什么?”

  戍卒刑徒們聞訊,紛紛圍了過來,卻見那戍卒從魚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塊木牘,清洗去上面的魚血一看,上面居然還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們大多不識字,面面相覷之時,卜乘也擠了進來,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連忙將這木牘高舉起來道:“這是鬼神藏書于魚腹,傳訊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當謹記!”

  “鬼神之意!”

  刑徒們想到在鄀縣時,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魚腹藏書,仿佛相互應驗一般,一時間惶恐不安,除了個別不信邪的外,大多數刑徒都對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魚湯后,刑徒們休憩時不再竊竊私語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熱切地討論起魚腹藏書里的后半句話。

  “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們將目光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黑夫,這時候,刑徒們又開始記起黑夫上任后,連續立功得爵的經歷了,或許謹遵這位亭長的命令,真的能活下來,甚至立功贖罪?

  “多虧了卜乘相助,刑徒們果然老實下來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約定,事成之后,黑夫將剩下的百五十錢在暗處交給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萬謝,這么多錢,夠他買一身厚實衣服,好熬過這個艱難的冬日了。

  同時卜乘又討好地說道:”亭長,小人不僅會背日書,算吉兇,還會相面,亭長是否也要試試?“

  黑夫笑了:“要多少錢?”

  “這次不用錢,不用錢。”

  “好啊。”黑夫點了點頭,把臉轉向卜乘:“你便替我隨便看看。”

  雖然,他對相面之術是半點不信。

  卜乘仔細看了黑夫的面相一會,口中嘖嘖稱奇。

  “亭長額頭寬,是個有聰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個有福之人,一對虎目有神,威嚴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長日后定然仕途順利,十年之后,或可為……”

  “哦,十年之后,我會當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說縣令、縣尉,但話到嘴邊,看著黑夫的神情,又縮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當為一郡守!”

  “郡守?”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卜乘,你倒是說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確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刑徒們也就罷了,他還不知道卜乘坑蒙拐騙的本事?對卜者的恭維話,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離去后,便腹誹道:“這黑夫亭長,我只是隨口一說,他居然應下了,區區亭長,卻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罷!”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那樁本該發生在大澤鄉的“魚腹丹書”時,遠在鄢城東北方數百里外,已被秦軍占領的楚國上蔡郡陽城縣。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為避戰火波及,跟隨族人背井離鄉,向淮北遷徙的陳氏庶孽子弟,突然毫無征兆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頭望著愈來愈遠的故里,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褐衣,眼中滿是憂慮。

  他只是陳氏的旁支庶孽,與仆役無異,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維持生計。

  “鴻鵠南飛,終有歸期,只是不知陳勝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回陽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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