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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高陽酒徒

  (第四更)

  就在魏國陳留令鳴鐘示警時,中更羌瘣的將旗,已經出現在陳留以西十余里外,而秦軍的先鋒踵軍千余人,更已兵臨城下……

  萬余大軍出動,并不是一窩蜂地一擁而上,而是按照《尉繚子》里的行軍之法,分成大軍、踵軍、興軍、分卒幾個部分。

  這支軍隊里,興軍有兩百余人,都是輕騎偵察兵,在黑夫看來,他們的裝束與兵馬俑里的”騎兵俑“一模一樣: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蹬長筒馬靴,頭戴圓形小帽,帽上有帶扣結頷下,還背著弓箭,典型的胡服騎射打扮。

  興軍要在大軍之前二十里活動,分為幾個屯,相距三五里,負責探查前路敵情。

  踵軍則是前鋒步卒,有兩千人,均輕裝上陣,未著甲胄。一旦興軍發現敵情,向后方傳遞信息,踵軍就要迅速上前,配合興軍將其擊潰,為大軍開辟暢通的道路。

  最龐大的大軍則位于前鋒之后,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將旗所在,還有戍卒攜帶著輜重糧食,緩緩而行。

  大軍的兩側,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進,分卒負責占領有利地形,戰斗勝利時追擊敵人,暫駐待機時保護大軍側翼。

  尉繚是這么認為的:“所謂諸將之兵,在四奇之內者勝也。”

  意思就是,將領若能嫻熟指揮這四部分軍隊,使它們相互配合,首尾相應,行軍作戰,焉有不勝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軍作戰都如此謹慎地安排,像影視劇里忽然一聲金鳴,道路兩側無數伏兵四起,將敵軍全殲的場面,除非位于山川窄道,否則還真的很難出現。秦軍幾乎百戰百勝,也大的原因,就在于優秀的行軍方式杜絕了低級失誤。

  羌瘣的行軍布陣,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僅暗暗頷首,將這些東西記在了心里。

  在行軍打仗方面,他還是個戰場初哥,這次滅魏之戰,可得好好看,好好學。

  不管是哪個時代,每個爵位、官職,都有相應的專業技能。整天想著怎么升爵卻不知學習,就算天上掉餡餅讓你驟登高位,也只會在任上鬧笑話,受責罰。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們的這個“千人”沒有爭到最容易立功的“踵軍”,而是做了保衛大軍側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沒有太失望,萬余大軍里,除非你混上主將嫡系,否則想要爭功是不容易的。

  他還對嘀咕著這次恐怕又無功勞可立的東門豹訓斥道:“別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側翼的橋梁道路,東門豹,帶人驅趕一切試圖靠近的魏人!就算是農田里的民夫民婦,也要將他們驅離!”

  這就是分卒的任務了,如今他們身處陌生的魏境,處處皆敵,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膽大的魏人跑到旁邊看熱鬧,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里已經長出了粟麥青苗,偶爾還能看到農夫在田地里忙活,但遠遠看見秦軍后,眾人愣了一會,便像見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來的路上,大軍路過的幾個里聚都緊閉著大門,魏國農夫驚恐又畏懼地看著從他們田地里踩踏而過的秦人,卻無人敢出來。

  秦軍可不是標榜“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一切都以行軍方便優先,對當地農業經濟的破壞,并不在將領的考慮范圍之內。

  一路無事,也就在靠近陳留城邑的時候,有兩個在溪水邊玩耍的孩童光著身子,在嬉笑打鬧的時候,不小心進入了分卒的戒備區域。這倆孩子看著面前一群穿戴著陌生甲胄,扎著奇怪發髻的秦人,頓時嚇傻在原地。

  東門豹已經面露兇光,舉起劍來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后,又將劍放下,面露兇相,大聲呵斥趕走了他們。

  “吾子再過幾年,也與他們一樣大了。”

  黑夫松了口氣,對眾人道:“軍中檢驗首級甚嚴,就算殺了他們,也不算斬首,沒有必要時,勿要對平民動手。”

  眾人唯唯應諾,他們此行比較順利,沒有經歷過血戰,還不足以陷入見人就殺無惡不作的瘋狂。

  總體來說,秦軍還是較為冷靜的,雖然為了斬首軍功,一直有殺戰俘的惡習,但“暴秦”的虎狼之師,卻很少出現像楚漢混戰時的屠城。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統一,而不是報復性的破壞和毀滅,秦國的將領也有能力用嚴苛的軍法,約束秦卒的一舉一動。

  在這次小插曲后,分卒同大軍一起,抵達了陳留城下……

  陳留是大梁以東重要的縣邑,地處交通要道,人口眾多,有萬余人,城周長四五里,比黑夫他們家的安陸縣城要大不少。

  城墻用黃土夯筑而成,高約四丈,東西南北各開了一個城門,門兩側各有一個高六丈的角樓……

  直到這時候,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的秦卒們才愕然發現,陳留城,早就城門大開,魏國的旗幟被砍斷扔到了城下,踵軍的旗幟已經飄在角樓上。

  “不是吧。”

  連黑夫都有些震驚,踵軍前鋒也就在己方前面十里,難道說他們那兩千人只花了一個時辰,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了?陳留就沒有進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說陳留城,還有三千魏軍么?

  帶著這樣的疑問,戍卒們被要求入城維持秩序,搜索殘敵。

  走入陳留西門,黑夫才發現,城門內側,還是發生過一場戰斗的,此處橫七豎八地躺著百余具尸體,死相慘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幾個血窟窿。

  “是魏軍么?”走在黑夫身后的季嬰小聲說道。

  “看這些人衣著、兵器五花八門,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話道。

  “是當地的輕俠。”

  黑夫已經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不由感慨,這駐守在陳留的魏軍,竟然不戰而走,反倒是本地游俠兒,為保衛他們的故里流了血。

  半個時辰后,城內為數不多的殘敵也被肅清了,很遺憾,因為秦軍太多,抵抗的輕俠卻太少,黑夫他們這個屯,只混到了兩具首級,根本達不到他這屯長獲集體功升爵的標準……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頭顱被砍了下來,堆成一堆,無首尸體,則被高高懸掛在城門內側,看上去十分駭人。

  陳留城內的里民被秦卒從家中驅趕出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門邊,一邊望著親朋的尸首,一邊等待將軍羌瘣的入城儀式。

  黑夫也帶著部下們站在門邊,手持戈矛維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兩側那些或畏懼,或仇恨的臉龐中,黑夫看到有個四十多歲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滿酒污漬,看上去不倫不類。

  此人正指點著入城的秦軍,在一個目光滿是憤恨的青年耳邊,說著什么……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戰而逃!真是可恨!”

  高陽里的酈商在陳留游俠中小有名氣,凡事都喜歡出頭,頗受同齡人尊崇。

  但今日,他卻因為被兄長攔下,未能加入在陳留令帶領下,那百余輕俠、門客的最后抵抗。

  此時此刻,他站在跪迎秦軍入城的人群中,看著那些昔日同伴的尸體,還有耀武揚威秦卒,不禁憤恨難平,差點就沒忍住,想過去刺那披著甲,正在往他們這邊看的黑臉一劍了!

  “若不是為兄拉著你,你此刻已是那些無頭死尸中的一員了。”

  一旁的酈食其卻對此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些游俠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于世上,當效仿張儀公孫衍,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蘇秦那樣,做下大震動諸侯的大事后,死得轟轟烈烈,讓天下側目!豈能為了一個注定滅亡的政權,輕易付出自己的寶貴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憤恨罷。”

  酈食其拍了拍酈商,在耳邊說道:“陳留令食君之祿,守土有責,只能以一死而報魏王。但魏國對你我兄弟,卻無一粟之恩,何必為其殉葬?魏國覆滅,已是定局。還是想想,往后在秦國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聽聞,秦國不喜游俠,你以后如何打算?”

  酈商依然有些憤憤不平,對兄長這種態度十分不滿,便回頭懟他道:“我也聽聞,秦國亦不喜儒生。”

  酈食其低聲笑了起來。

  “我雖然穿著儒服,看似儒生,但學的卻是縱橫策士之術,當然,如今的世道,秦國橫掃中原,沒有了諸侯混戰,縱橫之術也派不上用場了……”

  酈食其難免有些遺憾,他這一副伶牙利齒,能言善辯,噓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于大爭之世,還真是可惜了。

  “對啊。”酈商譏諷道:“不管是做儒生,還是做縱橫策士,都沒了出路,兄長又要如何打算?”

  酈食其卻面色如常,淡淡地說道:“我聽人說,楚國屈原自盡時,有個漁父對他說,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惑)其醨?”

  “漁父之言,我深以為然!”

  在這世道,人要活下去,關鍵在于一個變字,既然時勢如此,那么……

  酈食其扯下了自己頭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將衣襟扯開,頓時成了個放蕩不羈的狂生。

  “圣王在世,我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儒生;諸侯爭衡,我便是縱橫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國已占陳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卻還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眾人之醉……”

  他笑了起來:“從現在起,我便是高陽酒徒!酈食其當謀求做一秦國小吏,與世俗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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