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伴隨著一陣歡呼,秦軍黝黑色的旗幟插到了外黃西城的箭樓上。這座箭樓在弓矢和蹶張弩的攢射下,布滿箭羽,像是忽然長出了無數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們,也同這箭樓一般傷痕累累,但眾人卻興致高昂,也顧不得傷口疼痛,高舉武器,歡慶攻占城頭的勝利。
原來,就在方才,隨著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頭,站穩了腳跟,便以長兵在前,勁弩在后,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讓后續部隊陸續登城。
城頭的黑袍秦卒越來越多,使攻守局勢發生逆轉。
守城的主力是外黃令豢養的輕俠,這些人沒有經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作戰只憑一時之勇,沒有秩序。單打獨斗還行,可遇上這種攻堅守城,當落于下風時,就難以堅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強攻,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輕俠們開始漸漸不敵。
那些臨時征募來的外黃民夫更是如此,只能搖旗吶喊,打打順風仗。
當秦卒開始慢慢壓上城頭時,所向披靡的氣勢,讓許多意志不太堅定的輕俠民夫開始躲避退讓。眼看陣亡的人越來越多,秦軍仿佛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壓向他們,壓斷了這群人緊繃的弦。
一個接著一個的守城者開始掉頭逃跑,他們沒有什么退路,于是就直接躍下三丈高的城墻,有的人不小心崴斷了腳,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來繼續跑。
這時候,從城南支援過來的魏人也到了,有數百之多。本欲將秦卒趕下城,卻先看見驚慌失措的同伴瘋狂的跳墻而走,朝這邊跑來,頓時大吃一驚。
他們不清楚城西墻垣上的情況,看著眼前情形,還以為城頭已經潰敗,人類求生的本能,讓他們失去了繼續為門主效死的勇氣,先是一個,再是十個,百個,越來越多的輕俠停止了戰斗,開始往城內潰逃。
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當數那個黑夫剛爬上城頭時,與他對了一眼的那個濃髯(rán)輕俠。
黑夫記得他大概三十余歲,蓬頭結髻,穿短后之衣,持二尺之劍,典型的游俠劍士打扮。當時看到黑夫登城,輕俠便舉劍作對敵狀,黑夫還小心防備他來著。
誰料,這大漢卻突然大呼著“保護張君!”然后就飛也似的,穿過紛亂的城頭戰場,跑得沒影了,那動作如此嫻熟,仿佛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輕俠了,這才給后面的人做出了示范。
戰斗結束后黑夫才知道,那外黃令張耳,當時還在城南墻垣上呢!
黑夫頓時無語。
所以,該怎么評價那個美須髯的輕俠大漢呢?說他怯懦吧,明明在城頭堅守已久,還殺了個先登屯的秦卒。
說他勇敢吧,可此人見狀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里還喊著那種口號,旁人聽了,還以為他真要去保護主君似的。
“是個聰明人,但這做派,也真夠光棍的。”黑夫最后只能如此總結,
黑夫很快就把那個輕俠扔到了腦后,他在戰斗告一段落后,開始查看自己這個屯傷亡情況。
剛剛經過鏖戰的城墻上,清晨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此外還有著一絲焦味,甚至還有屎尿的氣息,三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一聞就要嘔吐……
黑夫卻沒有吐,從早上的血戰到結束,他也沒少見證死亡和血腥,他的劍砍斷過兩條胳膊,還斬下了一顆腦袋,劍刃已經豁了口,上面留有擦不干的殘血。
不算陳留的順風仗,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親自領教古代戰爭的殘酷,沒有血脈噴張,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好在,他運氣不錯,在戰斗中只被蹭破了點皮肉,沒有大礙。
但那些先登上城頭的秦卒們,就沒這么幸運了。
先登屯的屯長居然沒死,此刻正靠在墻垣上,虛弱地閉著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傷外,鋒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粗糙的右手上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孔,但這位屯長的右手,依然緊緊握著劍,仿佛還能繼續戰斗。
雖然這位屯長的手下死傷慘重,五十人里只剩下不到十人。但軍法對于這些“陷陣先登之士“是比較寬松的,規定他們這個屯,只要在攻城中先登,就算”盈論“,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級,同時戰死的人,爵位還能由后代繼承……
這也是明知兇險,卻屢屢有人愿意做陷陣先登之士的緣故,風險越大,得利也越大。對秦人家庭而言,用一個人的性命,為子孫博取爵位,無疑是值得的。
軍功爵,非一人一時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業。
黑夫惜命,當然不會選擇這種凄烈的升級辦法,但他尊重陷陣之士們,在朝那屯長作揖后,還讓自己屯的人幫忙收斂尸體。
說起來,他們屯的傷亡,其實也不小,季嬰、利咸等人都掛了彩,但都是輕傷,讓黑夫最擔憂的,還是東門豹。
方才,這廝仗著甲厚,幾乎是以一敵十,為他們登上城頭立下了大功,但戰斗后,黑夫卻找不到他了……
此刻,狹窄的城墻已被橫七豎八的尸體所堵滿,有輕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駭人,加上胡亂丟棄的兵器,讓城墻之上寸步難行。黑夫艱難在城頭走動,一個個翻開俯臥的尸體,一個個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臉龐,尋找幸存的手下。
“阿豹……在此!”最后,還是小陶大喊了一聲,黑夫等人連忙過去,不由驚呆了。
東門豹正躺在一堆尸體里,被翻出來時,卻見其滿身浸透鮮血,皮甲破敗不堪。
黑夫急忙喊著季嬰、共敖,一齊挪開尸體,將東門豹拖了出來,一試脈搏,還好,尚有生氣!
黑夫連忙讓卜乘來看看東門豹,因為卜乘曾說過,他會點醫術……
卜乘匆匆檢驗一番后,滿頭大汗地告訴黑夫,東門豹大腿上被戈割開了一個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處創口,鮮血不斷浸出來,幾乎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
”得快些送到營地里給醫者救治,不然性命難保!”
卜乘此言一出,與東門豹相善的湖陽亭眾人立刻變了顏色。
“你不是吹噓說自己不但會占卜,還會醫術么?”黑夫臉色一變,揪著卜乘的衣領道。
“我只學過點巫醫之術,認識些草藥,軍中金創傷口,并不會救治,得專門的金瘡醫才行!”卜乘連忙解釋,但黑夫已經沒時間聽他廢話了。
他一把將卜乘推開,捋起袖口:“那便我親自來!“
卜乘喃喃道:”屯長,你會處理金創傷口?這可胡來不得啊,還是先抬下城去吧。”
黑夫當然是會的,前世在警校里,他好歹是學過點戰場緊急救護的。東門豹是四肢大出血的癥狀,大血管已經損傷,必須立刻處理,絕對拖不得!否則有性命之憂!
東門豹雖然為人莽撞,但作戰勇敢,講義氣,從湖陽亭到軍隊里,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況,他家里,還有剛出生的孩子在等著父親榮耀歸來呢,東門豹這幾個月來,每天嘴邊掛著的,就是他那素未謀面的“兒子”了……
所以無論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戰場緊急救護趕快想起來,一定要保住東門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氣,指示著季嬰等人道:”汝等,立刻將腰帶解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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