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夫、共敖連續一吹,張博這番擺闊,便落了個自討沒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過這一幕,讓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著潔白足襪的綠衣婢女們陸續入內,雖然在黑夫眼里這些女子談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隨他來的幾名有爵秦卒眼中,這些婢女都是許久未見的俏佳人,頓時咽了咽口水。
婢女們看著這群瞪大眼睛的秦卒軍漢,或皺了皺眉,或掩口而笑,將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諸人面前案上,便躬著身子倒退著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暗道:“張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卻見案上除了梁米外,還有不少肉食,帶骨的肉放在左邊,切好的大塊肉放在右邊,飯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湯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膾炙在外,蔥牒蘸醬等調料在內,這是為了方便取食。酒漿則盛放在一旁的壺中,并有箸、匕、叉、刀諸物奉上。
黑夫當亭長時,好歹去幾個縣吏家里做過客,參加過幾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來這戰國時期中國人吃飯,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飲,還有種種規矩講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見的工具。
那還只是秦國,魏國地處中原,不僅歷史傳承悠久,且儒風盛行,受禮樂文化熏陶更重。這戶牖鄉張氏,也自詡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詩、書,有不少子弟跟從儒者學習,所以雖只是鄉賢土豪,卻也以禮樂之家自居,處處都要講究。
正所謂,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禮樂文化里,吃飯不僅是吃飯,也是儀式。
儒家還專門與人辯論過,禮與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當然是禮重!”
因為知道張氏的規矩,所以東席上的鄉賢父老們都比較注意:入宴席前要從容淡定,臉色不能改變,手要提著衣裳,使其離地一尺,不要掀動上衣,更不要頓足發出聲音。上菜時,席間菜肴的擺放要有順序,進食時要顧及他人……
除了禮貌的舉止外,對各種餐具的熟練使用,也是“食禮”的一部分。
就說眼前這木制的餐勺,在這時代的名稱是“匕”,或為“匙”。餐勺與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會同時出現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當明確,兩者不能混用。
東席之上,眾人先是舉起箸,從盤里夾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將熱騰騰的粥飯放到嘴中……
這正是《禮記·曲禮上》所說的“飯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無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邊,除了黑夫和共敖還懂點用食禮節外,其余的秦卒軍漢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飯的!他們在營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樂乎,哪還管那么多。
吃肉的時候也一樣,雙齒細柄的骨制餐叉,配合著短而薄的銅刀,都包裹在絲織物里。所以東席的鄉賢父老們,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樣,以刀削將大塊的白肉切開,這就是孔夫子當年講究的“割不正,則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著肉放進嘴里,閉上眼回味無窮……
西席的秦卒就大為不同了,他們都吃的十分魯莽,或直接將肉骨頭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圇地吞下,吃的滿嘴油,就用袖口隨意一擦。喝湯時間還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吃完以后,更大笑著將骨頭扔出去給院中的幾條狗,然后當眾剔牙,一邊剔還一邊對這些食物大聲評頭論足……
這都是食禮里禁止的行為,這一幕,看得東席上幾個細嚼慢咽的鄉賢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們交頭接耳竊笑不止,也讓方才被黑夫一席話微微震住的張博,再度面露輕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與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禮儀為何物!”
黑夫卻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進餐,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丟人的。
本來就是分餐而食,還要將筷子木勺舉起放下放下舉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這兩樣工具,是上層社會的專用品,是“肉食者”的專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們作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為食物中沒有肉,所以用不著置備專門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們出身低賤,沒機會在終日勞碌于耕戰之余,學習貴族禮儀嘍?
商君說的好啊,禮者,所以便事也!
所謂禮儀,就是由繁至簡,就是讓百姓方便。春秋戰國上流社會專用的刀、叉,等到了漢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經掀翻了血緣貴族,坐到了高位,開創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們這套繁瑣的禮制簡化再簡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殘守缺地維護著已經與社會文化脫節的習俗,妄圖復辟早就死去的周禮。
撇去繁文縟節后,本質還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讓少數公知權貴顯擺炫耀的禮,虛禮也;能普及天下,讓大多數人受惠的禮,方為真禮!
當然,黑夫這倒不是在為自己和同袍們的“沒文化”找借口,只是覺得……
“若是魏國統治一日往昔,黔首與鄉賢,賤民與豪貴,這兩種人,是絕對不可能同廳用餐的。”
再說了,真要論起貴賤來,東席眾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們尊貴?
若要算血緣,算家世,算對禮樂的掌握,當然是這樣。
可如今此地已歸降秦國,秦國計算貴賤的方式,可與六國大為不同。
咱們秦國算的是爵位,黑夫帶著的這十來人,無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黃之戰里斬首升爵的,或為上造,或為公士。反觀東席眾人,除了張博、張負這老哥倆,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貴?孰賤?
東席與西席,山東與秦國,兩種對禮俗的理解,兩種區別貴賤的思維方式。雙方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光是在這小小餐桌上,就有無數沖突。
勝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則,不會輕易信奉失敗者的禮樂,失敗者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堅守了數百年的東西。
黑夫暗暗想道:“這只是秦與六國禮俗沖突的開始,以后的日子,長著呢……”
不同邦國的融合,不同階級的往來,可不是單純用刀劍把異于自己的人殺光就能做到的,也遠不是一道“車同軌書同文”的政令就能解決的。
從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東六國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學習東方的禮儀,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讓他們對自己的嘲笑越來越少。
而六國貴族鄉賢也需要學習,在強權壓迫之下,學會秦國的律令規矩,學習對舊有禮俗不再那么重視,捏著鼻子與自己看不起的和平相處,畢竟家族還要生存。
若是留給融合的時間不夠多,強權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來,便是反抗和崩盤。
好在,東席那邊,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無禮,鄉三老張負看著氣氛不對,便站出來打圓場了。
他舉起酒盞,笑著道:“且勿忙光顧著用食,今日游徼方來赴任,特以此酒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為游徼壽……”
張負又看向停下用食,盯著他看的秦卒們,硬著頭皮道:“也為諸位壯士壽。”
有了三老起頭,張博也不情不愿地舉起酒盞,東席眾人亦紛紛起身,舉起了杯子。
換了平常的飲宴,這時候西席的客人應該立刻作避席伏,口稱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將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卻不為所動,無一人舉酒,而是齊刷刷地將頭看向了黑夫。
一來是他們聽不懂這群魏人在說什么,二來,秦隊里令行禁止,連酒也不許喝,眾人聞著酒香,雖然早就饞得不行,但沒有黑夫的命令,卻依舊不敢偷嘗。
“今日特例,少許飲些,無妨。”
黑夫言罷,秦卒們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盞,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謙遜,坐著將那少許酒水牛飲而盡!
東席客人面露尷尬,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罵開了,就在他們也要氣呼呼地坐下時,卻又聽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眾婢女們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張博同意后,才連忙過來,將空了的酒盞再度滿上。
黑夫看著還沒喝夠的袍澤們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盞!”
話音剛末,十名秦甲士齊刷刷地起身!同時舉起了剛倒滿的酒盞!
東席那邊,屁股都要沾到腳跟的眾人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謝主人招待,并為大王壽!也祝王將軍早日攻克大梁!滅魏社稷!舉白!”
“為大王壽!也祝王將軍早日攻克大梁!滅魏社稷!”
跟著黑夫的話,用盡氣力喊了這番口號后,十余人這才整齊劃一地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然后又朝東席眾人亮出了杯底,這就是舉白。
我干了,你呢?
仲鳴照舊翻譯,東席的魏人聽罷面面相覷,只得在張博、張負帶領下,硬著頭皮也喊了一番”為大王壽“。但一想到自己轉眼間已經換了個王,心里還是怪怪的,至于那句“滅魏社稷”,更是讓他們有些失神落魄,越念聲音越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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