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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有恒產者有恒心

  “我這幾年間最后悔的事,就是王二十一年時,服完徭役的那天傍晚,沒有和季嬰、小陶、東門豹一起,留下來等縣尉……”

  八月中旬,涢水鄉鄉邑旁的一處農田里,士伍彘身穿粗麻褐衣,赤腳踩在金黃色的稻田里,抬頭看著南飛的鴻雁,臉上滿是悔意。

  想當年,黑夫是他們服徭役時的什長,幾人一同訓練,一同修墻垣,一起得錢,也算有些交情。

  不過服役結束的那天傍晚,因為黑夫被當時的縣右尉鄖滿喊去,彘急著回家,便拉著堂弟牡先走一步……

  直到如今,眼看當年與他們一樣是黔首士伍的季嬰、小陶都得到了爵位,還在縣里擔任官吏,東門豹更是指揮五百人,威風八面,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

  若是當年留下,與黑夫一同去湖陽亭,一起去魏、楚,如今的他,縱然做不到東門豹那樣號令一鄉,起碼也是個斗食吏了吧?

  一邊說著,彘又嘆了口氣,看向在田地里飛快揮舞鐮刀割稻谷的牡,沒好氣地說道:“堂弟,你就不悔?”

  身材高大,卻生性木訥的牡茫然地抬起頭,擦了擦汗,露出了憨厚的笑:“不悔,如今我被征召服兵役,縣尉巡營時見了我,居然還記得當年的事,拉著我聊了許久,最后還讓我做他的擎旗兵,與短兵親衛同等待遇,每頓飯可以比一般的士伍多吃一碗,還有蔥韭和魚湯下飯!”

  “吃,你就知道吃!”

  牡這么一說,彘就更氣了,如今看來,堂弟好歹搭上了縣尉的大船,可自己身材矮小,也沒有被征召,眼看又要錯過這次升爵發財的機會啊!

  他泄氣地把鐮刀一扔,坐在田埂上生悶氣:“待你歸來,起碼也是個公士……不對,上造了!我卻還是個窮鄉士伍!”

  老實的牡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只能繼續埋下頭,加快了割稻的速度。原本,他們都是沒機會回家的,多虧了縣尉恩德,讓他們在屯長、什長的帶領下回到鄉里中,幫家里秋收,同時也與之告別,如今已是八月十四,只有四天就得回去集合了。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能夠扛起縣尉的大旗,干起農活來也不馬虎,很快就割完了一畝地的稻,將其扛到田埂上放好后,有些詫異地說道:“今年的稻長得真好!”

  “這是自然。”

  生了半天悶氣的彘終于答話了:“田佐吏早在季夏時就宣揚過堆肥漚肥之法,還在公田里用。但鄉里不少人家都沿用舊法,不敢嘗試,我一聽說是縣尉家獻上的法子,就覺得定然可靠,便讓家里在這十來畝稻田用了,今年每畝稻田,起碼要多收三斗、五斗谷子!”

  牡在六月底就去鄉亭應征受訓了,故而不太了解,此時一聽,便將他在縣城見到的“公廁”也講給彘聽。

  “我那天在城頭擎旗時,還聽縣尉與縣令商量,說等到秋收,除了縣城外,還要在三個鄉的鄉邑也蓋一間公廁,收集糞肥……”

  三個鄉邑加起來,也有五六千人,一年下來,公廁可得的糞肥也很可觀,所以縣令雍何只等郡上首肯,便要繼續推行“公廁下鄉”運動了。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彘,他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來。

  “對啊!吾弟,那公廁歸田佐吏管,由刑徒清理,肯定需要一個看管他們的小吏罷?這污穢差事,鄉中的有爵者肯定不愿意做,不如我去應募如何?只要是縣尉首倡的事,絕不會差!說不定也能得到立功得爵的機會!”

  與此同時,在湖陽亭朝陽里,公士去疾亦收完了家里旱地的粟。

  他的妻穿著穿葛衣布裙,將一歲半的孩子背在背簍里,提著陶罐來給丈夫和同里中來幫忙的人送飯……

  去疾捧起陶罐喝水時,他的妻細聲細氣地說道:“幸虧有縣尉開恩,讓良人回來,不然這百畝田地,光靠我一個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啊。”

  去疾感慨良多:“先前的恩情還沒還上,如今又欠了縣尉一個……不對,是兩個人情!”

  前年,他因為發現了里監門與外面的賊人合伙盜墓,因為我害怕被報復,便將此事通過匿名信投到了郵人季嬰的背簍里,本以為天衣無縫,誰料卻被當時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揪了出來。那起案子最后得以告破,里監門和盜墓賊們悉數被擒,但按照律法,去疾也犯下投書罪,要交四千錢的罰款。

  當時他們家剛辦完一場葬禮,妻也懷孕了,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只能以勞役代替,但黑夫卻直接“借”了四千錢給他,并當場燒了債券……

  有了黑夫的相救,去疾得以將家里的錢用來請醫者治病,又順利等到妻子生產,產下了一個胖小子。

  看著妻兒,去疾心滿意足,唯獨的心事,就是那份恩情一直沒機會還,雖然黑夫越升越高,也不在乎。

  這次,又輪到去疾服役,懷著忐忑之心抵達軍營后,縣尉在巡營時發現了他,與他攀談一番后,見他并無武藝,開弓也很勉強,想了想后,便讓他到身邊做了書佐……

  “我記得,當年你在投書上的字,寫的還不錯。”

  縣尉說的輕松,去疾卻如蒙大赦,將此視為縣尉的照顧,此為第二恩。

  再加上這次放兵卒們回家秋收,此為第三恩。

  “該怎么還啊……”

  去疾很是苦惱,同時也在擔憂自己走后,再歸來恐怕是一年半載后了,妻帶著一個孩子,該如何生活?雖然作為公士,田典會分一個仆役來幫料理田地,可舂米之類的活,就得妻自己做了。

  妻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寬慰他道:“有踏碓,不會太苦。”

  “再說了,上個月,田典去了趟鄉里后,便帶著幾個工匠回來,在里閭中設了一個水碓房,說可以讓鄉人帶稻谷去舂,交納五分之一的谷就行,這也是縣尉家做出來的器物,實在踩不動踏碓了,我亦可去那舂米!”

  日子一天天近了,夫妻臨別在即,皆依依不舍,到了最后一天,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但不管什么時辰,總歸都是要起的,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作為小老百姓,一旦被征召,是沒有選擇余地的。

  公士去疾家的黃梨樹前,妻子往他已經鼓鼓的行囊里又塞進去一雙新作的鞋履,眼眶通紅,咬著牙說道:“良人若不從軍法,則我與子俱坐法死!”

  這是秦國送親人從軍的慣例囑咐,去疾無奈地笑了笑,將昨天編好的一個草蚱蜢,塞進了兒子那只粉嫩的小手里……

  “待我歸來!”

  與此同時,涢水鄉邑,士伍牡家的門扉也開了,高個子的擎旗兵走出家門,他的父母妻子,在他走出老遠后,依然在朝他呼喊:“不得爵,勿返!”

  在安陸縣上百個里閭,無數個家庭,都在重復著這兩句話,父母兄弟妻兒,都站在門邊,看著子弟帶著冬衣、夏衣,背著薄薄的被衾,嚼著干糧離開溫暖的家,在里門邊同他們的什長、伍長匯合,點齊人數后,又如同一股股溪流,向亭部匯集而去……

  八月十七日,集結前夜,黑夫在安陸縣郊的新家里,一家人吃完了“團圓飯”,侍候母親歇息,盡了今年最后一點孝心后,黑夫發現,自己的弟弟驚也未睡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庭院里走來走去。

  “仲兄。”

  驚有些忐忑地說道:“明日便是集結之日了,若是真的有人不來……”

  他學過律令,擔心若是逃走的人太多,仲兄會不好處置,甚至會因為征兵不足數,被郡尉懲罰。

  “你居然在擔心此事!”

  黑夫無奈地笑了笑,招呼他在池塘邊坐下,說道:“知道我這次征兵,為何要優先征召有產者么?”

  驚頷首道:”仲兄告訴過我,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有恒心!”

  “不錯,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在秦軍里,素來喜歡用有恒產的良家子,而不喜無恒產的輕俠惡少年和閭左之人。其一是因為,良家子可以備足征戰所需的衣物,而閭左之徒甚至連冬衣夏衣都買不起……“

  在原本的歷史上,參加了這場戰爭的黑夫和驚也算良家子,家里起碼能給他們寄衣服和錢。

  “其二,良家子容易服從軍命,單打獨斗可能不如惡少年,可一旦列陣而戰,卻比各自為戰的輕俠強了無數倍,這就齊之技擊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銳士的原因之一。”

  “其三,這些良家子縱然對征戰有所恐懼,卻也不會貿然逃走,因為會連累家人,他們只能硬著頭皮上戰場!”

  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再則,尉繚子說過,對一支精兵有五條要求:“為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如此,才能做到百人被刃,陷行亂陳;千人被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橫行天下!

  但受命為將要忘掉家庭,出國作戰要忘掉父母,這兩點,談何容易。

  人非禽獸,很難做到完全割舍家庭。有時候,你越是不讓兵卒回家,他們越是牽掛,反之,讓他們回去過完秋收,眼看家里糧倉充足,父親也鼓勵他們”不得爵,勿返“,他們反倒能更放下心來,一心一意廝殺得爵。

  這就跟上次戰爭時,黑夫向李由提議,讓離家太久的南郡兵寫家書回去,讓他們士氣大振一個效果。

  驚聽完后,心服口服,朝黑夫作揖道:“仲兄,弟覺得,你的練兵馭兵之法,已經有名將風采了!”

  “我算什么名將?”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他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在軍爭用兵上,我只算是身上還帶著蛋殼,剛剛睜眼的雛鳥,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他看向遙遠的北方,期待地說道:“這次將要統領六十萬大軍的王翦老將軍,那才是名將!”

  起牧頗翦,后世的戰國四大名將,武安君自刎杜亭,廉頗老死大梁,李牧中反間而亡,唯王翦僅存!

  黑夫現在無比期待,與這位打仗穩如老狗的將軍見面!

  “能目睹他與項燕的對決,亦是我這個晚輩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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