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負芻四年十月初,看著地圖上作為秦軍標志的黑色日漸逼近在楚國邊境,項燕便感覺,胸口似乎是被一團黑云壓迫,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半月來,前線斥候哨探傳回的情報在不斷刷新,秦軍的人數,從最初的二十萬、三十萬,不斷攀升,一直到近來的“疑為五六十萬”!
“六十余萬人……”
光是聽到這個數字,項燕的兒子項榮便發出了一聲驚呼。
“楚國的淮北、魯地、淮南、江東、江南加在一起,也不過六十多萬戶……”
這個數字當然有水分,江南江東地區的不少越人蠻夷聚居區是無法統計戶口的,而包括項氏、昭、景、屈等貴族也有不少依附的人口,但總的來說,全楚人數不過五百萬。
“秦以傾國之力益兵來攻,楚國亦只能悉國中兵以拒秦。”
若想以相同的軍隊對抗秦軍,那么,每戶就要征兵一人,這意味著,楚國要讓至少十分之一的人口脫離勞動,趕赴前線,在秦國,這或許不難,但在楚國,卻是絕不可能的!
因為楚國體制與秦國大不相同,其軍隊由三部分組成,精華是駐守國都的“左、右二廣”,這支兩萬人的軍隊是楚國的常備軍,楚王只把右廣調給項燕使用。
此外還有縣師,這是楚國的地方部隊。主要部署在楚國的邊境地區,由縣公們統率,以淮南淮北居多,這些縣師構成了楚軍主力。
但更多的,還是各地貴族的私卒,封君貴族們得到楚王號召后,便帶著臨時征召的領地武裝匯集到一起。雖然項氏、昭、景、屈之卒戰斗力不亞于縣師,但大多數私卒成分復雜,戰斗力堪憂,并且由于貴族們對戰爭的積極性不同,有的人傾族支持,有的人卻藏了一半的武裝。
所以眼下項燕手里,只有十多萬兵,二十萬民夫可用,這已經是楚國負荷的極限了。
就在此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帳幕門被掀開了,一位三十余歲的中年貴族進入營帳中,向項燕下拜。
“昭華奉王命,率私卒至!半載未見,上柱國依舊神采奕奕!”
項燕連忙扶起了他:“子華辛苦!不知子華從江東帶了多少人來?”
昭華應道:“三萬人!”
“三萬……”
項燕點了點頭,楚國三大公族昭、景、屈,昭氏出自楚昭王之子子良,楚國許多名臣如昭奚恤、昭魚、昭雎、昭陽都出自昭氏,如今已傳承三百年,但東遷后有所衰落,已不如景氏興盛了,領地也不如屈氏大,但昭華帶來的人,卻比景氏還多。
昭華知兵,也是項燕很看好的少壯將領,便拉著他走到地圖前,指著上面的形勢道:“此般情形,子華想到了哪場大戰?”
昭華看著地圖上犬牙交錯的兩軍形勢,有些憂慮:“與秦趙長平之戰十分相似……”
都是決定國運的大戰,都是雙方以大軍集結于邊境,隨時可能爆發激戰。
“然也,但秦趙戰于長平時,秦軍兵力遠不及今日,而楚國卻連四十五萬人都湊不出來。”項燕無奈地搖頭。
秦楚兩國十八世姻親,原本是旗鼓相當的,但百年來此消彼長的,如今國勢的高低強弱,從兵力上便可見一斑。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度產生于土地的廣狹,土地幅員廣闊與否決定物資的多少,軍賦的多寡決定兵員的數量,兵員的數量決定部隊的戰斗力,部隊的戰斗力決定勝負的優劣。所以勝利之師如同以鎰對銖,是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攻擊弱小的敵人;而敗軍之師如同以銖對鎰,是以弱小的軍事實力對抗強大的敵方。
上次秦國倉促伐楚,雙方還算是以銖對銖,現如今,卻是以銖對鎰了……
過去的事是無法改變的,項燕只能寄希望于這一戰能夠重演去年的奇跡,讓楚國得到復興的機會,慢慢扭轉劣勢!
于是他笑了笑,問昭華、項榮兩個晚輩道:“那依汝等看,我軍如今當如何應對,是學廉頗守?還是學趙括攻?”
項榮答道:“眼下秦軍眾而楚軍寡,依小子看,應將兵力集中在陳郢等要地防守,熬上數月,待到降雪,秦軍自退……”
昭華卻以為不然:“上黨長平一帶山系縱橫,溝壑叢生,又有許多關隘,故廉頗可筑壁壘死守數月。然秦楚對峙于淮北,一馬平川,舟車通暢,只要秦軍愿意,隨時可以像上次一般長驅直入,故上柱國無法效仿廉頗,守無可守也!”
“再者,上柱國命我去統籌國中糧草,若以四十萬人計,淮南、淮北、江東的存糧,只夠四十萬兵卒吃到來年二三月份,或許不等秦軍退走,我軍便要先絕糧了……”
這也是項燕苦惱的原因之一,大量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個公族手中,上繳給國庫的并不多,加上楚國君臣奢靡,糧食總是無法存許多,這次用兵,各家族兵的糧食、武備還得自備。
“反觀秦國,其以牛田,水通糧,令嚴政行,又經過一年休整,等到國內豐收才出兵,若是與之久戰,最先堅持不下去的,反倒是楚國!”
項燕沉吟,而項榮問道:“那子華以為,應攻?”
“守無可守,攻亦無可攻,秦軍戰線雖長,卻首尾呼應,攻上蔡則陽城可救,且不管攻擊哪一點,秦軍人數都多于我軍,貿然進攻,反而不妙。”
“那當如何?”
如今形勢下,昭華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寄希望于秦軍主動來攻,我軍的優勢,便是以逸待勞……”
說白了,這場戰爭的主動權,并不在楚國這邊。
“子華說的不錯。”
項燕先是肯定了昭華的建言,卻搖了搖頭道:“只可惜,王翦不是李信!他絕不會貿然出擊!”
項燕的預言很快得到了證實,到了數日后,便有哨探來報,說王翦將六十萬大軍分開駐扎在從陽夏到上蔡的兩百里戰線上。那些軍隊抵達后,卻沒有立刻發兵攻楚,整日就是在秦楚兩國交界的城池營地外大修壁壘,一副要長住的架勢……
“果然。”
項燕雖然看穿了王翦的打算,卻對此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說道:
“看來,王翦老兒此番是不打算與我比誰的軍爭更精妙,他想與我比的,是秦楚兩國的國力,是彼此的耐心!”
秦王政二十四年正月(十月),經過數日搶筑,上蔡城外的秦軍營地已初見雛形。
黑夫所率的眾人,本來都摩拳擦掌準備進入楚境開戰,誰料李由再度下達了來自王翦老將軍的命令:“各率監督民夫,于營前構筑壁壘……”
所謂壁壘,便是防御性的墻垣,得知此令后,性急的東門豹頓時有些抓狂了:“吾等是來攻楚還是來御敵的?為何楚軍人影都未見,便要先筑壁壘?這不是示之以怯么?”
“兵法云,不可勝者,守也。”
黑夫卻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樣,笑道:“戰機不成熟時選擇先防守,乃穩妥之法,總比上一場仗里,李信將軍貿然分兵出擊,結果覆軍殺將強啊。”
奉命修筑壁壘的不止南郡兵,整個由蒙武所帥的“南軍”十五萬兵卒民夫,必須在本月修完十余里長的壁壘,與駐扎陽城、汝陽的”中軍“,駐扎陽夏的”北軍“壁壘呈掎角之勢。
這類事情自然有專業對口的官員來指揮,負責總工程的是一位來自咸陽的“監御史”,名為靈祿,其下又有秦國專門負責土木工程的官員“司空”,南郡一萬兵卒,奉命保護一萬民夫作業,亦有一位軍司空來監工……
黑夫對司空這個職位并不陌生,因為縣司空是歸縣尉官署管的,算他下屬,在軍中亦有“軍司空”之職,負責行軍宿營和攻城、守城作戰中的土工作業。
秦軍辦事效率很高,早上王翦的命令才下達,到了傍晚,就有一位軍司空下到營里了。
外面天色將黑,黑夫正在李由的營帳內交付軍務,這時候一位短兵進來,在李由身旁附耳幾句,李都尉便扔掉了手里用來標識敵我兵力的小棋,笑道:“不曾想在此還能遇到故人,黑夫,隨我出去迎迎這位軍司空!”
出帳的時候,黑夫笑道:“莫非來的恰好是都尉舊識?”
“何止是舊識。”
對黑夫這樣的心腹,李由也不必隱瞞,低聲道:“他是我父發現的人才,推薦到少府為吏,在咸陽時,也時常出入我家……”
說話間,一人也隨短兵親衛來到跟前,黑夫瞧他雖生得高大魁梧,頗似武夫,面相卻十分斯文,好像個文吏,頭上戴著雙板冠,爵位起碼是官大夫,因為連日負責土功扎營之事,黑色的官服灰撲撲的。
此人幾步上前,朝李由作揖,用一口純正的關中口音道:“下吏見過都尉!”
“章君,你我是何關系,稱什么下吏?”
李由哈哈大笑,扶起了這位軍司空,指著黑夫,為他們二人相互介紹。
“此乃本都尉最得力的率長,黑夫!”
“這位是來自咸陽少府的軍司空,章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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