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從李由、馮敬等從咸陽來的二代處,也多多少少了解過秦的中央官制。所以知道,中車府令乃太仆屬吏,其官銜雖不高,僅六百石,但責任重大,相當于秦王的侍從車馬營營長,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像今天一樣,親自為王駕御,秦王不輕易信人,這個位置,非絕對信任的心腹不能擔當。
中車府匯集了全國最優秀的駕駛員,一般是從關中軍隊“武車之士”里選出來的,其標準是:取年四十已下,長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馬,及馳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習者,如此方能達標。
速逐奔馬,東門豹辦得到;馳飛車而乘之,黑夫的御者桑木也可以;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得為黑夫扛旗的牡才行;至于在馬上前后、左右、上下周旋,安陸騎從無一人能辦到。
所以中車府衛,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作為中車府令,趙高若不通武藝,不體魄強健,反倒奇怪。
但黑夫也沒料到,他竟如此敏感,如此謹慎,自己只是驚異其與歷史印象不同,并想到此人日后的種種行徑,起了一點點“殺心”。
人的心思會被其動作出賣,或許只是眉頭微揚,或許只是微微握拳,或許只是呼吸急促了點,眼睛閃爍了些,但這一點點的異樣,竟就被趙高察覺了!
當趙高將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時,黑夫只感覺,若真的動起手來,自己難說還不是趙高這個“大內侍衛”的對手呢!
手無縛雞之力,陰柔奸笑的太監?去他娘的,影視劇害死人啊!
好在黑夫機靈,裝作要見秦王心情激動搪塞過去,但趙高看似說笑的話,卻再度讓他寒毛直豎!
“他方才懷疑我有行刺秦王之心?”
趙高之言看似玩笑,但卻有深意。
翻譯成后世的話,差不多就是在問李由:“小李啊,你帶來的這個小率長似有異樣,究竟可不可靠,若是出了類似荊軻、秦舞陽的事,你我可擔當不起……”
若是一年前,李由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為黑夫擔保,但這一年多時間,二人先在南郡作為上下級,多了幾分熟悉,來到楚地后,黑夫也多次立下赫赫戰功,被李由視為福將,是他們李家要保的人,便硬著頭皮,對趙高的話一笑而過。
于是,在經過這場嚇人的插曲后,由趙高指引,門后郎衛檢查身上不帶寸鐵兵刃后,黑夫才和李由一起步入了王帳營區……
從轅門到真正的王帳,足足有百步之遙,中午見識過的那些郎中衛,持矛戟守衛在側,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黑甲,威嚴赫赫。
來到碩大的王帳前,趙高比了比手,示意二人噤聲,原來,齊相后勝已經完成了覲見,與秦達成新的和約,又收了不少賄賂,心滿意足地走了,但秦王還未結束對燕、代國相的接見。
然后趙高便率先掀開帷幕入內,留下李由、黑夫在外等待。
便是在這一道薄薄帷幕相隔的地方,黑夫第一次聽到了秦王的聲音。
“十年前,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孤使兵吏誅之,滅其國……”
渾厚而清朗的聲音傳了出來,雖不緊不慢,但每個字,似乎都充滿了力量,還有權勢。
“兩國皆自棄盟誓,背秦已久,如今燕喜退保遼東、公子嘉遁走代地,茍延殘喘,卻又帶著名馬、美人,來搖尾乞憐,想要孤赦之?“
黑夫他們聽到里面傳來以頭稽首之聲,而后又聞燕、代相邦顫顫巍巍地說道:“寡君乏無所使,敢使下臣徹聲聞于大王……”
他們忐忑地解釋道:“毀秦盟誓,以刺客犯天子,實乃趙遷、燕丹之過也,大王先前以師臨加,鄙邦已伏罪受懲,深知觸怒天威之惡果。”
里面的兩位相邦再稽首道:”還望大王念在秦趙同源、秦燕之盟的份上,寬恕鄙邦。北鄙小郡,口不足數萬,卒不過數千,不足以辱大王天兵。且遼東、代地千里迢迢,苦寒霜凍,得之不能償軍費,反倒千里饋糧,使邊地不安。寡君皆愿去王號,委國而降之,并以公子公主為質,男為秦臣,女為秦妾,向秦百世納貢,只望大王能存兩邦社稷……“
二人說的誠懇,但黑夫卻知道,秦王最后也沒放過他們,便繼續細聽。
果然,卻聽秦王又道:“王老將軍,燕、趙困于遼東、代北,比之越王勾踐困于會稽山,如何?”
他是在詢問旁臣,黑夫便聽到了王翦的聲音。
“代地、遼東,大于會稽尺寸之地;燕代殘余之師,亦眾于勾踐三軍!”
秦王道:“王將軍此言有理,想必燕代兩邦在北方,也沒少以勾踐之事來激勵臣民,妄想有一天能復仇罷?伍子胥曾言,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此語尤在耳畔,勾踐卻已入越。汝等以為,孤是吳王夫差么!?”
燕代相邦大急,三稽首道:“寡君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愿永為秦之藩籬,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
秦王卻打斷了他們的話:“趙高,將那件事,告訴彼輩!“
趙高柔和的聲音響起,黑夫甚至能想象他說話時依然面露微笑的:“燕國太傅鞠武,在易水之戰后不知所蹤,近代得聞,是經由上谷逃到了代地,正欲游說趙嘉,使其東連殘燕,南連齊楚,北連於匈奴單于,引匈奴入寇秦國北地,而燕代便能借兵復國!”
“這就是汝等所謂的為秦捍蔽,永世藩籬?”
在輕易道破燕、代明為稱臣,實際上一直沒有放棄抵抗的計謀后,秦王似乎赫然站了起來,聲音也朝黑夫他們這邊清晰地傳來……
“昔日,趙無恤滅代戎而設代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其後匈奴犯邊,李牧大破之,使單于不敢入趙邊。”
“至于燕國,燕昭王亦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率燕軍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馀里,燕國方能有遼東之地。”
“燕趙兩國擊胡而強,現如今,卻欲引胡人入寇中國以求茍存,若武靈王、秦開等人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也?”
言罷,秦王語氣已全然決絕:“汝二人回去告訴燕喜和趙嘉,冠帶七國之戰,乃兄弟鬩墻之戰,寡人雖然破其國,隳其都,殘其社稷,卻將其民視為秦民黔首,使其王公保全性命,遷于關中,做富家翁,未有大肆殺戮。”
“但若燕、代不顧冠帶君王之榮,借匈奴之兵入寇,殘害三國長城沿邊,則猶如申侯引犬戎入成周,孤必不能忍!必芟夷略盡,將二王殘丑余孽,虜而盡坑之!“
言罷,不等燕、代相邦再言,就被郎衛給推攮著轟了出來,狼狽不堪地從黑夫他們面前經過。
二人才苦著臉鉆出王帳,里面又響起了趙高的聲音。
“都尉李由及部屬覲見大王!”
于是黑夫便跟在李由身后,進入了里面……
與其說這是帳篷,不如說是宮殿,高大的穹頂,猶如寬敞的廳堂,空間比安陸縣官寺的正堂還要大,但與黑夫想象中不同,很簡潔,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僅是一排編鐘,幾個鼎簋,案幾上坐著奮筆疾書,記錄秦王一言一行的書吏,墻幔上則掛著不少地圖。
黑夫可顧不上瞧這些,他的目光,全然被坐于帳中央,王翦上首的那位王者吸引了……
秦王衣著,并非是黑夫之前見過的冠冕禮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燕居的裝束,頭戴練冠,上裳玄端,衣袂寬大,看這打扮,足以知道他就沒把接見燕、代使者當回事。
再看其容貌,沒了珠旒遮攔,方可一覽無遺,秦王政今年三十六歲,正值壯年,有著高高的鼻梁,寬厚的額頭,濃郁粗獷的胡須垂至胸口,坐在那里,恰似兇猛的鷹隼一樣立于萬仞之上,傲視萬物,氣勢非凡!
“拜!”
顧不得多看,在禮官的悠長長喝下,黑夫緊跟著李由,拜倒在地,行臣見王最隆重的稽首禮。
他發現自己額頭下的磚塊,剛好是方才燕代相邦磕過的,還沾著一絲些血跡……
但還是得磕下去,后世說什么某朝以前沒有跪拜,那是扯淡,從周朝開始,九拜之禮齊全著呢,也就是因為平常大家也是跪坐相見,所以跪拜沒有那么濃厚的屈辱意味罷了。
“臣李由,臣黑夫,見過大王!”
等行禮完畢再抬頭時,黑夫發現,秦王一對銳利的長目正好看向了他。
黑夫也不知道這會自己該是什么表情,笑?還是肅穆忐忑一點比較好?
不知為何,雖然設想過無數遍,但真正到了秦王面前,他卻一時間有些詞窮了。
好在這時候不需他先說話,秦王讓李由起身,勉勵了女婿一句,而后又看向了還跪在地上的黑夫。
“秦王會先問我什么呢?”黑夫暗想,當然不可能是”我,秦始皇,打錢。”可能會問年齡?戰功?或王翦肯定與他提及過的兵球?
這時候,秦王聲音已傳入耳畔:“你就是黑夫?鲖陽功臣,李由愛將,亦是南郡守葉騰在書簡中提到的……‘公廁縣尉’?”
“正……正是下臣!”
黑夫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忙答應,心里對郡守騰大罵不止。
這功勞不是送給安陸縣令了么?怎么還被安了這名號,葉老狐貍還寫到奏疏里給秦王知道了!
他不忘瞥了一眼旁邊奮筆疾書,將二人談話記錄的史官,心里直道完蛋。
“這下成秦王欽定了,公廁縣尉,這臭綽號,怕是要被寫到史冊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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