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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入關

  “敢言于庶長,前方十里,便是武關!”

  小亭舍的亭長態度恭敬,黑夫點了點頭,讓他燒熱水出來洗了把臉,對著攜帶的銅鏡看了看,總算不顯得風塵仆仆了。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六年春一月上旬,經過半個多月的跋涉,黑夫一行十余人,六輛馬車總算出了南郡、南陽郡,抵達了入關前最后一個亭舍。

  所謂關中,指“四關”之內,即函谷關、散關、武關、蕭關。雖然函谷關是從山東入關中最主要的通道,但從南郡出發,還是武關方便些。黑夫沒記錯的話,歷史上,劉邦也是走這條道入關的。

  黑夫讓自己的御者桑木喂飽馬匹,又叫堂弟彥則再檢查一遍過關的驗、傳,除了行李外,其中幾輛馬車拉著的,可是兩千斤紅糖呢……

  彥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拿出來重新查看,又笑道:“有左庶長的符節,難道守關的軍吏還敢攔下吾等不成?”

  黑夫板起臉,嚴肅地說道:“且不說我這左庶長在南郡是高爵,入了關,便算不上什么。再者,入關可不是小事,待會關卒會檢查嚴格,出了紕漏,我也不會管你!”

  “這該如何是好?”

  被黑夫一嚇,彥臉色瞬間就白了,他只是在安陸做點會道罷了,卻從未出過安陸,更別說入關至咸陽了。

  黑夫拍了拍他:“你運的又不是金鐵兵器等違禁之物,怕什么?待會如實說就是了。”

  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啟程,他們走的,乃“武關東道”。這是沿著丹水河谷開辟的道路,東接熊耳諸山,從南陽盆地到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狹,數百里內,普遍是大山長谷,狹窄難行。

  不多時,在越過一個山隘后,武關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卻見此關城建立在峽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習山,南瀕丹水。關城用土筑成,亦有磚石為基,墻垣長兩里,延山腰盤曲而過,幾乎嚴絲合縫地將入關的道路完全堵死!

  秦國為了扼守此地,還專門設置了一個“武關都尉”鎮守,有兵卒五千。

  此時仰望武關,黑夫不由暗贊:“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舉而輕重分焉,誠哉斯言!”

  他們并不是孤獨的行者,前方將近一里的道路,都是等待過關的商旅、官吏,揮汗成,車馬揚塵埃。

  其中左邊是民道,右邊是官道,中間的通道,則留給郵傳之吏出入。光是站在官道一側等待的間隙,黑夫已經看到十余騎連續不斷地飛馳出入,大概是遞送各郡縣文書、軍情的吧。

  關中,相當于秦的肺腑,而這些道路,好似血管。

  黑夫雖然一副不管彥死活的模樣,但還是讓他與自己同時入關,終于輪到他們時,黑夫便上前出示了南郡發給自己的符節、驗、傳,還有秦王令他入咸陽的諭書。

  雖然有左庶長的爵位和秦王的諭書,但黑夫還是受到了嚴密的排查,問詢趕來的一個百將先對他說了抱歉,隨即開始讓手下人分作幾隊,分別檢查黑夫隨員的驗傳,以及車上拉著的貨物。

  “這是何物?”

  掀開輜車上的席子,關吏拿起一塊馬蹄狀的褐色紅糖問道。

  “是南郡安陸縣的特產,叫紅糖!與飴餳類似。”

  彥笑著交待完后,又按照黑夫的囑咐,加了一句:“這是左庶長呈送給大王的貢品!”

  那百將點了點頭,看著黑夫笑道:“左庶長,我可否驗驗?”

  “請便。”

  黑夫想乘此機會看看彥能不能當得起這上百萬錢的生意,扔下一句話后,便上前與今日輪值的率長攀談起來。

  于是,彥只能自己應付關卒們了。

  卻見那百將將馬蹄狀的紅糖塞到嘴里,咬了一塊,不由瞪大了眼,他本以為是和飴餳一樣的淡甜,誰料卻甜得發膩,讓人滿口生津……

  “好甜!”他不由說了一句。

  其他百將、屯長也聞詢過來,腆著笑問自己能不能也嘗嘗。

  這時候,彥似乎也不緊張了,拿出應付縣上市吏的笑容:“這紅糖在咸陽,一小塊能賣上百錢,諸君,這算索賄么?”

  眾人聽說這么貴,嚇了一跳,那個百將甚至要將咬了一口的紅糖放回去,卻被彥阻止了:

  “這可是進獻給大王的,若是送到宮中,被發現上面咬了一口,有個牙印,這又算什么罪過?諸君要嘗的話,請將這塊糖分食了罷!”

  等彥順利過來后,黑夫欣賞地看著他:“你雖是第一次入關,卻應對的不錯。”

  又贊道:“關中話也學得不錯。”

  “做小商販時,類似的事沒少見。”

  彥摸了摸后腦勺道:“畏懼律法,敢暗中占小便宜,卻不敢公然索賄。至于關中話,一年前左庶長就囑咐我找人學了。”

  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遠矚來。

  他們沒有被要求納稅,除了黑夫說這是“獻給大王的貢物“外,還因為正月(十月)時,咸陽頒布了一條命令,說是今年從關外入關者,免征關稅!大概是要為全國性的墮關梁,對往來人員幾而不征做表率吧。

  不過,黑夫他們人、貨沒事,但馬匹卻仍然落在后面,被一群關卒手持艾草等物到處熏,味道十分嗆人。

  “這是例行的檢查。”

  守關的率長對黑夫道:“律令有言,關外客來者,以火炎其衡軛,并檢視牛馬,勿使騷馬入關……”

  黑夫知道,所謂“騷馬”是馬身上的一種寄生蟲,為了防止關外的車馬帶入這種牲畜疾病,凡是入關的車馬都要用火熏車衡、軛及駕車的皮帶。

  人也一樣,武關、函谷等關專門有醫者坐鎮,但凡入關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頭疼腦熱,都會被攔下,以免將傳染病帶入京畿之地。

  “這么嚴格?”

  黑夫不由感慨:“這年頭入關,跟后世進海關檢疫,有得一拼啊!”

  好在,黑夫的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沒有任何問題。

  經過這嚴格的檢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種的確有進入首都地區的感覺,而不是隨隨便便去什么地方。

  關中,那是秦國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這時代真正的“天府之國”。

  不知在那里,他又將看到怎樣的奇景?

  “請左庶長入關。”

一切都沒有問題,守關的率長向黑夫作揖,隨即,他身后的兵卒也讓開了道路,兩扇厚重的關門在黑夫面前  黑夫坐在車上,隨著車輪滾動,進入了武關城門洞的陰影,隨著前方越來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關中……”

  “我來了!”

  就在黑夫踏入關中土地的同時,遠在數千里之外,位于泗水郡和東海郡交界的下相縣,隱蔽在山林之間的項氏莊園內,一身楚服的項梁生氣地拍了案幾,對眼前的少年吼道:

  “讓你入學室學書,沒有學成就不學了,還把夫子毒打一頓。我以為你厭文好武,便請燕趙名劍士教你學劍,你又整日偷懶,聽說還弄壞了劍士的兵刃!”

  “難道我項氏一族的長孫,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輩?你難道忘了楚國是如何滅亡的,忘了汝祖、汝父為秦所戮的仇了?”

  “籍不敢忘!”

  年紀小小就不再扎總角發鬟,而是換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著頭,頓首后,對自己的季父道:

  “只是籍以為,書,足以記名姓即可,何必學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劍,一人敵也,籍雖才弱冠,卻已能敵三人,他日敵十人百人不在話下,亦不足學!”

  項梁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愣住了,半響才道:“那你想學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頭來,雖然他才十二歲,卻長得虎頭虎腦,一對英武劍眉下,是充滿恨意的雙眼!

  那是對秦國,對的恨!亡國破家之恨!

  帶著熊熊燃燒的恨意,少年項羽一字一句地說道:“丈夫,當學萬人敵!”

  離開下相,順著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游走,過下邳,經彭城,最后到了沛縣附近。河流東岸,交通要道處,有一個叫“泗水亭”的小亭舍。

  與南郡安陸縣湖陽亭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不同,這里不僅挨著里閭,還有兩家酒肆,分別是王媼、武負開的,因為競爭關系,二女平日里都是橫眉冷對,頗不相善。

  然而這一日,王媼酒家中,王大娘忙著張羅飯食,而對面頗有姿色的武負則關了店肆,巴巴地跑過來幫忙。

  原來,今天兩家酒肆,同時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長包了場……

  這新亭長,名叫劉季。

  留著一把美須髯的劉季不同往日做游俠時的落魄,今日他赤幘著冠,披甲帶劍,腆著肚子,箕坐在上席。還攬著剛認識的情人俏寡婦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盜、亭父、亭卒,還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盧綰等人的恭賀,面上滿是得色。

  “想不到,我劉季往日只被官吏攆著走,也有當官的一天!”

  過去一年多,沛縣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依照秦國多年來的政策,秦軍摧毀舊有的楚國地方政府,設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縣,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編制鄉里社會,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記人口財產,征收賦稅和兵役勞役。人人固定在戶籍所在的土地上,鄰里之間互相監督連坐,不得隨意脫籍流動。

  在這種新制度下,受影響最大的,就是無業游民了,尤其是游俠兒,遭到殘酷打擊,幾乎失去了生存的余地。

  時局變遷下,游俠劉季面臨重大選擇,要么納入新的體制當眾,固定居所職業,重新做人。

  要么逃亡,成為秦國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劉季過去追隨過的魏國縣俠張耳,在秦軍攻占魏國后,馬上就成了秦國官府通緝的對象,隱身逃亡,不知去向。

  從外黃之戰起,劉季就對今日早有預料,沒有絲毫猶豫,這個識時務者選擇了浪子回頭。

  但他懶得聽父母的話,老實務農,竟然大著膽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

  “就你也能為吏?”老爹劉太公當時就是這語氣,打死也不信爛泥能上墻。

  然而,劉季又賭對了,楚國統治時期做官無門的他,終于趕上了好時候!

  按照秦國的官制,新來的縣令、縣丞、縣尉,是秦國從本土調來的。但地方小吏,則多由本地人擔任。

  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種途徑,可以由軍隊的軍吏轉任,可以由地方依據一定的財產和行為標準推薦,也可以通過“試吏”選拔。

  劉季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在老家豐邑是名聲很臭的老光棍,推薦出仕,需要德行和鄉里的稱譽,他混不上,于是只能選擇考試出仕。

  他靠在縣里做獄吏的任敖關系,尋了一些秦律來摘抄,背誦。

  劉季小時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學過識字的,他花了半年時間,總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滾瓜爛熟的《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以及《傳食律》《行書律》讀得七七八八。并參加了十月份在沛縣的律令考試,雖然也有錯的,但好歹勉強及格。

  亭長作為武吏,還要求會劍術,通五兵,這就是劉季長項了。

  于是,一月份時,他便被任命為泗水亭亭長。

  泗水亭長,大小算是一地之長,一手持簡牘命令,一手持捆人繩索,手下還有兩三名下屬丁卒供使喚,十里之內,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風!

  眾人閑聊了一會,酒肆門外,響起了一個大嗓門的聲音。

  “季兄,二三子,肉來了!”

  一個二十歲上下,留著絡腮胡須,滿手油花的屠夫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剛燒好的兩根狗腿。

  他叫樊噲,是沛縣的狗屠,也是劉季做游俠時認識的小兄弟。

  “阿噲快坐下,就差你了!”

  劉季是眾人的老大,他讓樊噲就坐后,一只手攬過曹寡婦,親了她一口,隨即哈哈大笑著,高高舉起了陶酒盞!

  “二三子,入仕前的劉季,是鄉里游俠,游俠云游四方,結交朋友,講究義氣!”

  “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為吏之道、秦國律令的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為。為吏公務在身,四處浪蕩是不行了……”

  嚴肅地說了兩句后,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畢露,俏皮地笑道:“不過,酒還是要喝,朋友還是要交的!”

  “說得好!為劉亭長賀!”

  求盜、亭父、亭卒,以及任敖、盧綰、樊噲等人也舉起酒盞,與劉季對飲,哈哈大笑起來。

  酒雖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里卻也暢快,劉季滿飲數盞后,由著曹寡婦幫自己擦去濃須上的酒水,伸手摸著自己的赤幘,感慨萬千地說道:

  “從今天起,我,也是了!”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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