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中郎車令之下,有兩名新補入禁中的郎衛,在宿衛時打了瞌睡。”
半個時辰后,供中郎戶令及其小屬休息的屋內,黑夫的兩名屬下在為黑夫解釋方才蒙毅動怒的原因。
他們一個叫李良,隴西郡人,爵為公大夫,面相老成。另一人名為董翳(yì),內史夏陽人,也是公大夫,長得五大三粗,典型的關中武夫。
郎衛可是被要求睡覺也不能睡太死,必須隨時應召的,更何況在宿衛時打瞌睡,的確是大罪過了。
那兩個小郎衛遭了蒙毅一番訓斥后,直接被逐出了郎衛,灰溜溜回到家,肯定會被家中父兄痛打一頓,因為他們已錯失了似錦的前程,甚至耽誤了全家的仕途。
“所以在宮中為郎,一點小錯都不能犯啊……”董翳如此感慨。
李良卻應道:“就算不做郎,為者,亦不能做錯一件事。”
隴西人李良年紀三十不到,他是李信的族弟,這番感慨,也算是發自肺腑了,說過之后才自覺失言。
黑夫只是將二人的話暗暗記在心里,嘴上卻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蒙中郎執法太過嚴厲呢。”
董翳道:“中郎將的確執法嚴格,本來十七八歲的年輕郎衛初犯,訓斥一頓,或者稍加嚴懲也就是了,豈料,竟直接逐走了……”
黑夫乘機道:“我曾聽聞,蒙君在做中郎將之前,曾奉王命審案,將中車府令判處死罪?”
李良心思多點,一聽是此事,便閉口不言。
董翳心思更簡單些,沒有顧忌,笑道:“中郎戶令說的沒錯,蒙中郎將先前在廷尉任奏讞掾,專司審理案件,數年前,中車府令犯了罪,陛下讓蒙君審案,蒙君不敢枉屈法律,判定中車府令當死,并除其宦籍。最后陛下秦始皇中車府令敦厚,兢兢業業多年,便赦免了他……”
聽說確有此事后,黑夫暗暗搖頭。
他發跡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場誣告官司,最終在喜的判決下洗清冤屈,得到了應有的獎賞。
所以黑夫對秦的司法系統有一種從始至終的好感,加上為吏多年,對秦律也十分熟識。所以知道,秦很注重法律程序,從縣獄卒到郡獄吏,再到廷尉官署,各級法官基本都做到了依法辦案,而不是靠自己的道德、人情胡來。
但當他來到帝國的中心時,卻發現,這看似嚴密無縫的秦律系統,卻有著一個天然的大洞。
秦王,或者說皇帝,是絕對凌駕于法之上的 雖然歷代秦王,以及當今的始皇帝都明白,秦律是秦國立國和一統天下的基礎,但幾乎每一代秦王,都或多或少使用過獨屬于君主的“赦免權”。
第二次伐楚之戰期間,和黑夫共事過的秦墨程商對他說過一件事,秦惠王時,秦墨的巨子腹(tun)住在咸陽,其子殺人被捕。秦惠王當時十分倚重秦墨,考慮到腹年長且只有一個獨子,便打算赦免其子,秦墨的巨子卻認為不管是秦律還是墨家規矩,殺人都是死罪,若是貿然赦免便是壞規矩,便請求秦王依法處死了兒子。
而秦昭王時,邯鄲之戰秦將鄭安平降趙。按理說,舉薦他為將的范雎當連坐處死,但秦昭王卻下令全國,有敢言鄭安平之事者死,反過來還增加對范雎的賞賜,讓他安心。直到范雎的另一個恩人王稽也坐通諸侯之罪處死,證據確鑿,輿情洶涌,秦昭王才不得已賜死范雎。
而今,負責審案的蒙毅已判趙高死罪,皇帝卻再度動用了赦免權,直接免了趙高的罪過,依舊讓他在中車府做事,繼續視為親信……
這是十分正常的,畢竟從立法之初,秦律便是圍繞君主集權構建的律令,最終的決策權肯定要握在君主手中。如今,遇上重要的死刑案件,比如朝廷大員犯罪當死,廷尉甚至會上奏皇帝進行復核,只有皇帝打了勾,死刑才會成立。
于是,一些受皇帝另眼相待的人,就有了犯錯不咎的特權。
“但偏偏赦免了趙高,這個不該赦免的人啊……”黑夫暗道。
黑夫對趙高此人,忌憚非常。
不僅是歷史上趙高做的事,從初次見面,黑夫僅僅露出了一點殺意,就被給秦王當了多年駕駛員,善于察言觀色的趙高給發覺,嚇了黑夫一身冷汗。
進入咸陽后,秦王令眾臣議帝號,黑夫本以為自己掌握了正確答案,馬屁又拍得恰到好處,定能拔得頭籌。誰曾想,中車府令趙高也猜中了皇帝所思所想,最后他們一個是“深合朕心”,一個是“頗合朕意”,竟平分秋色,黑夫被皇帝升官,趙高也升爵一級。
知道這件事后,黑夫悚然。
“我是靠了作弊,趙高又是靠的什么?察言觀色?還是對秦始皇心思的揣摩?”
他對趙高,更忌憚了幾分,他入值禁中,遇到秦始皇出行,也要宿衛于側,與中車府令的職權重合,今后少不了要跟趙高打交道。
對上此人,黑夫發現,自己現在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現在已能確定,趙高不是太監,有妻又有女兒、女婿,還是一個“力強能止奔馬”的大內高手,黑夫武力值恐不如他。
加上趙高在秦始皇身邊近二十年,大奸似忠,深得皇帝信任,甚至能為其動用赦免權,連蒙毅都判不死他,何況黑夫這個新人。
“收斂殺意,暫時保持相安無事最好……”黑夫打定了主意,暫時不去招惹這個厲害角色。
“不過,這次議帝號分了他的風頭,趙高會不會視我為敵?”
黑夫不能不防,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決定,必須跟上司蒙毅搞好關系。
但蒙毅是個待下嚴格,待己也嚴厲的人,并不好打交道。而且目前看來,中郎騎令王離對蒙毅頗有不滿,王家也不是好相與的啊。
隱患趙高、上司蒙毅、同僚王離,黑夫赫然發現,這章臺宮的水,著實不淺。
“多想無益,先將自己手里的一畝三分地夯實,再緊跟皇帝腳步,才是在禁中生存下去的辦法!”
他看了看一臉橫肉的董翳,董翳好辦,心思更簡單點,還是內史夏陽人,與章邯是同鄉,二人曾一起做過郎衛,他和黑夫之間只隔了一層關系,很快就熱絡起來。
李良就不同了,此人對黑夫看似尊敬,實則心思重重。
再往下的兩百郎衛,也都是關中少爺兵,個個都有不低的爵位,比不了黑夫一手帶出來的三千南郡子弟,想讓他們心服口服,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就在黑夫適應新職位的當口,秦王政稱帝后的第一次大朝會,也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