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不能陪你去游湘山,觀湘君、湘夫人之廟了。”
秦始皇二十七年一月下旬,安陸家宅內,黑夫撫著妻子的手,面露愧色。
黑夫剛剛新婚燕爾,等到風雪停息,請了婚假帶新婦回安陸拜見母親、長兄,他的歸來照例轟動了整個安陸縣,如今儼然成為大人物的黑夫,受到了上至縣令,下到徒役的崇敬,想要做他賓客的人,在門外排起了長隊,但都被黑夫一一拒絕了。
他在安陸表現得很低調,即便要招手賓客,也都讓他們去南昌、番陽等地為自己經營田宅,看護甘蔗、紅糖產業。
除此之外,從鄰縣還來了不少內史騰的故吏門人,爭相拜見黑夫,內史騰做過七八年的南郡守,留下的影響是巨大的,黑夫先前只在各地新晉的軍功貴族里有些舊部,而現在,與郡縣長吏、佐吏也攀扯上了關系,政治基礎十分雄厚。
他不想讓難得的假期被應酬充斥,在打發了一些來客,婉拒了太過貴重的禮物后,便計劃著與妻子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出夏口,南下云夢、洞庭,去著名景點湘山看看,祭拜一下葉子衿很喜歡的湘君、湘夫人之廟。若時間足夠,再浮江而下,去一覽九江廬山的美景,那邊黑夫熟,可以當導游。
但就在他們啟程前夕,秦始皇的一紙詔書,讓夫妻二人的蜜月旅行化作泡影。
初為人婦的葉子衿也有些郁悶,黑夫雖出身低微卻不粗鄙,加上夫妻生活和諧,二人正是濃情蜜意之時。
但她還是正色道:“古人云,君命召,不俟si駕行矣。意思是,國君有事召見,傳命一來,不等車駕準備好,就急著出門。急赴君命,這是禮,良人還是速速返回咸陽罷!”
她將素白的手撫上黑夫的黑爪,笑道:“再說了,在何處不一樣呢?”
“但陛下此番詔我回去,恐怕是要我隨駕遠行的。”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誰讓他攤上一個喜歡旅游的皇帝呢……
黑夫離開咸陽時,隴西郡守剛好將一個大好消息送抵宮中:從咸陽通往臨洮的馳道,竣工了!
馳道是秦始皇繼六王宮、金人十二之后的又一個大工程,優先程度在正在同期的驪山陵、關中宮苑之前。
這個工程,黑夫是舉雙手支持的,國家的統治疆域是受軍事交通能力限制的,秦一海內后,雖然推平了不少關梁,但許多地方的派官、調兵都要花費數月甚至一年半載時間,十分不便。
所以從去年起,秦始皇便要求郡縣修繕道路,將原先泥濘的羊腸小道修成能容數輛馬車并駕而馳的“高速公路”!
當時,黑夫正好提出五年內推廣秦篆、隸書和紙張的“五年計劃”,后被秦始皇改為三年。
皇帝便將馳道也列入了三年計劃內,要求三年內,必須修好出咸陽、雍城通隴西、北地郡的“西方道”,函谷關,經過洛陽、滎陽、陳留,直達齊地海濱的“東方道”,出武關至南郡的“武關道”。
三道之中,西方道路途最短,路途最少,所以最先修完,所以秦始皇就張羅著,要開始一統天下后第一次長途旅行,三月份向西巡游。
“陛下滅六國,一天下,統,這么大的功績,當然要在故都雍城的祖廟中,告于歷代先君,之后可能會繼續往西,去秦國起源的西垂、犬丘看看,或還會至臨洮,登長城,遠眺域外之地……”
說到這里,黑夫陷入了沉思中。
夫妻回南郡時,與新任的長沙郡尉屠睢也帶著數千戍卒南行,趙佗也在軍伍中,去年六月洞庭郡越人叛亂,長沙郡越人也不太安分,種種證據指向嶺南的西甌、南越,還有逃到那的楚國遺民,這無疑給了皇帝用兵嶺南的理由。修武關南郡道,又遣屠睢為長沙郡守,很可能是一場大規模戰爭的先兆。
但黑夫不希望秦倉促對嶺南用兵,一旦開戰,與他體戚相關的南郡舊部、子弟兵肯定首當其沖,在江西已經夠難熬了,遠涉嶺南,與越人在叢林作戰,熱帶地區疫病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
所以黑夫一直在籌劃,如何打消皇帝征百越的念頭,至少能多緩幾年,讓舊部好好種幾年田。
但當了一年近衛之臣后,黑夫也逐漸摸透了皇帝的性格,直言進諫成功率極低,必須另想辦法才行。
這次秦始皇西巡隴西,召黑夫同行,卻讓他生出了一個主意。
“臨洮以西的世界,可比五嶺以南廣闊多了,而且距離關中不算遠,又有馳道,調兵遣將很方便。”
最重要的是,隴西、北地有事,也不可能調遣黑夫的嫡系部隊北上。
“我莫不如試一試李代桃僵之計?”
所以黑夫很希望能參與到這次西巡,看有無機會轉移皇帝的注意力。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新婚不久,陪他回家的妻子了。
對葉子衿,黑夫是十分滿意的,她不僅膚白貌美,還是大家閨秀,有不錯的文化底蘊,更重要的是,她也是黑夫來到這時代后,遇上的第一個不歧視他出身的貴族女子……
其他女子,聽聞黑夫無氏,或暗諷,或嫌棄,或竊笑,唯獨葉子衿當眾對他說“當以建功立業為榮,勿以無姓氏為恥”。
這句話說到了黑夫心里,也讓他深深記住了這個小女子。
相互尊重,是黑夫找對象的第一前提。
婚后回到安陸,黑夫也暗暗觀察過,葉子衿在拜見黑夫那手足無措的老母時,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敬。雖沒有親自倒水洗腳這么夸張,但也做到了一個兒媳該做的,舉案齊眉,還會以淺顯的話與母親閑聊。
對黑夫滿手老繭,身上夫農婦色彩的兄嫂,她也彬彬有禮,還親自教黑夫的侄女小月織布女紅,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滿眼星星,只覺得這位仲母就是自己以后想成為的人。
這讓黑夫松了口氣,他雖是穿越而來,但也繼承了黑夫的身體和羈絆,對家人十分重視,新婦能尊敬母親兄嫂,愛護侄女,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也就對小妻子多了些疼愛,便有些躊躇地說道:“我隨駕西行,短則兩月,長則半載……”
葉子衿知道丈夫是怕才剛成婚就分離這么久,冷落了她,便笑道:“那妾便不回咸陽,就呆在安陸了。”
見黑夫有些詫異,她開始掰著手指,數起了呆在安陸的好處。
“妾故鄉雖在韓地,但隨父親在南郡呆了七八年,早已成一個南人了,喜食稻飯,喜歡有水的地方,呆在安陸正好。”
“再者,咸陽嘈雜,人心難測,與那些貴婦人往來,每句話都要斟酌再三,與其在都城中小心翼翼,倒不如留在安陸,做一無人打擾的富婦自在。”
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一絲落寞,很快就被憧憬覆蓋了。
“仲春二月,妾可以帶著小月去采摘桃花,制桃花糕。季春三月,雷雨后去云夢澤邊看彩虹,采香草,制成香囊寄給良人。孟夏四月,又能隨母親和伯嫂養蠶織絲帛,為良人制衣……”
黑夫聽完,舒了一口氣:“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初為人婦的葉氏女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了一聲帶著微笑的嘆息。
“誰讓妾的良人,有封侯之志呢?妾若處處掣肘,那便太不懂事了。”
雖然葉子衿想象中,在安陸的生活應該十分平靜才對,但黑夫走后第五日,她正在帶著小月識字,卻聽到宅外傳來陣陣呼喊……
“出了何事?”葉子衿皺起眉,讓女婢出去看看。
從咸陽葉宅帶來的老傅姆便陰著臉走進來,湊到耳邊,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夫人,外面來了一個女子,不住哭嚎……”
“她為何哭號,可問清楚了?”葉子衿還以為是黑夫舊部的家眷來喊冤。
傅姆欲言又止,葉子衿了然,便讓侍女將小月帶出去,面容嚴肅起來,雙手放在膝上,讓傅姆說清楚。
傅姆咬著牙道:“夫人,那婦人還牽著一個黑小子,說是右庶長與她所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