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這天,雖然秦人不過中秋節,但亦有“仲秋之月養衰老,行糜粥飲食”的習慣,黑夫讓自家庖廚制了圓形的酥餅,與妻子一大早就到內史騰府上拜見。
婦人忙婦人的事,黑夫則與內史騰則在正堂手談弈棋,但二人都像是弈秋那個不成器的徒弟,下棋只是幌子,心思都放在高空的鴻鵠上,思援弓繳而射之……
“婦翁以為,我必定外調?”
當聽內史騰提及,一般來說,一旦爵位升到“左更、中更、右更”這三個級別,便輪到外放為郡長吏時,黑夫立刻豎起了耳朵,這可是關乎未來選擇的事。
只可惜,選擇權并不在他手里,而在皇帝。
“話雖如此,但你的職位,去往何處,老夫也能猜出個大概。”
作為官場老油條,內史騰開始誨人不倦地給黑夫上起課來。
“若放在一統之前,左、右庶長為郡尉,左、中、右三更為郡守,是不成文的規矩。但自從陛下橫掃六國,將士多立戰功,還陸續有幾次集體賜爵,王老將軍做了列侯,蒙武、王賁、馮無擇也陸續為關內侯,侯爵都多了這么些,更往下的爵位,便沒之前那么值錢了。如今的左、中、右三更之爵,只能當當郡尉,或者南方偏僻邊郡的郡守。”
黑夫想了想,還真是,自己的老上司李由去年帥長沙郡兵平洞庭郡越人叛亂,被升為中更,如今和自己平級,而他的副手,長沙郡尉屠雎則是左更……
“我聽朝中有風聲說,九江南部的豫章之地將新設一郡,下轄南昌等七縣,會不會調我去豫章?”
但才問完,黑夫又自己否定了這想法:“不可能,豫章諸縣長吏皆是我舊部鄉黨,縱然我有救駕之功,陛下也不會犯忌,讓地方黨羽滋生。”
若秦始皇有意南攻百越,黑夫或許會被派去南方統兵,但現如今,卻是西拓較為優先……
不過,在高漸離案后,秦始皇又表現出了對“六國遺丑”的惱怒,這一個月來,已有幾起較大的人事任命,巨鹿郡的郡守郡尉全部被更換,皇帝還下詔申飭各郡守、尉,勿要對治下六國遺民太過寬容,統一文字的速度要加快,關東諸郡移民拓邊也必須緊抓,秦始皇已決心加大“弱枝強干”的力度,黑夫若被派去關東,也并非不可能。
內史騰讓黑夫放下心來:“雖然蒙恬、羌瘣、李信等人都或多或少提出過開拓西北的建議,但將其歸納為一體的,還是你黑夫,如今陛下正欲在西方開疆辟土,卻將你遠遠調到東方、南方去,這可不是褒揚功臣的做法,陛下不會如此。”
他猜測道:“你將任職的地方,不會超過隴西、北地、上郡、云中四處!”
“隴西已有李信。”
黑夫沉吟道:“李信過去一直是陛下最信重的將軍,雖然受了幾年冷落,但陛下西巡時,仍視之為愛將,李信也知恥而后勇,他熟悉隴西情況,受部屬愛戴,開拓洮西,筑枹罕塞,駕馭羌戎。上個月還被陛下賞功升為中更,看來隴西沒有我位置。”
但除了隴西外,其余幾處,近來都出現了人事變動:舊的守、尉被下令十月份卸任,新人選卻還沒確定。
這給了黑夫希望。
“有沒有可能是……上郡?”他問道。
上郡在內史以北,相當于后世的陜北地區,最初是白翟人的牧場,戰國時,吳起為魏文侯奪取西河,又北服白翟,設上郡。
上郡因地處戰略要地,一直成為魏、秦兩國的爭奪地,秦惠文王十年,秦魏兩國發生軍事沖突,秦大敗魏,魏納上郡十五縣于秦,從此之后,上郡就歸了秦國。目前上郡的治所在膚施,也就是后世的榆林、綏德一帶。
提到上郡,黑夫眼前一亮,在他看來,上郡無疑是自己最好的去處,首先上郡離咸陽不遠,一旦有事,輕騎馳騁數日便能趕回來,不至于遠離中樞。
其次,上郡又是未來三年,秦對匈奴戰爭的最前沿,比較容易撈軍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后世常說的秦朝”北部軍團“,便是以上郡守卒為主力。若他能去上郡,早早在北部軍中打下基礎。加上之前在南郡鄉黨里的底子,日后縱然天下有變,選擇權也落回了黑夫手中,起碼自保是不成問題的。
然而,內史騰卻只是輕輕一笑,幾個字就讓黑夫泄了氣。
“上郡?你還不配!”
他教訓女婿道:“上郡乃形勝之地,軍國關要,一旦出事,咸陽將失去最大、最強的御敵屏障。陛下只可能以老臣宿將鎮守,怎會讓你一個年輕人去?”
黑夫的確很年輕,十一月才滿26歲。
爵位和能力并不代表一切,還有資歷,在秦始皇決定對匈奴用兵之際,能做上郡守的,非得內史騰這種級別的才行。
“如今幾位宿將,王翦告老,功爵也到了頂,不可能再有大用。蒙武被疾病纏身,在家中休養,也不可能。王賁要鎮守齊地數郡,無法抽身。馮無擇要戍守淮南江東,亦不能出任。蒙恬雖有機會,但仍嫌資歷太淺。“
蒙恬都被嫌淺,黑夫更得靠邊站了。
算來算去,就只剩下大上造羌瘣。
“羌瘣是北地郡涇陽人,他不可能同地上任,所以很大可能,羌瘣為上郡守!”
“那上郡尉呢……”黑夫還是有點不死心。
內史騰白了他一眼:“你縱然去做了上郡尉,也要仰老羌瘣鼻息,能做成什么事?”
葉騰在地方上當做長吏,很明白一個道理:一山不容二虎!雖然名義上郡守為正,管律法、民政,郡尉為副,管軍事。但郡守權力太大,尤其是邊郡郡守,親自領兵出征的也不乏少數。
“隴西郡守那種文臣出身的也就罷了,只能放手讓李信帶兵拓邊,但羌瘣卻不同,他武將出身,性格剛強,定會大權獨攬,將郡尉擠到一邊,陛下選去做上郡尉的人,純粹是鍍金的……而你,陛下是指望你做事的!”
鍍金也挺不錯啊,黑夫很無奈,到了卿這個級別,年輕反而是吃虧了。
他拱手:“不知上郡尉會是誰?”
內史騰篤定地說道:“御史大夫馮去疾之子,馮劫!”
沒過幾天,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議定的各郡守、尉新人選已下來了,跟內史騰預測的不離十:
“大上造羌瘣升為上郡守,中更馮敬為上郡尉,少上造蒙恬總領云中、代郡、雁門三郡兵事……”
而黑夫,也被安放到了唯一空缺的地方:
“中更黑夫,任北地郡尉!”
受命退朝后,對這一結果,內史騰對黑夫道:
“北地雖不如隴西、上郡,但也是關西三郡之一,按照你的西拓建言,不管向西還是向北,都大有可為,這是陛下希望你能做出成果來……”
“黑夫省得。”
黑夫倒是挺滿意的,郡尉乃比二千石大吏,也算實現了他前年來咸陽時,許下的話。
北地郡距離咸陽也不遠,且有回中道相連,交通不比沒修好直道的上郡差,只是,即便是后世的陜甘寧交界,也是經濟較為落后的地區,何況秦時?當地華戎雜處,日子可不怎么好過,他這次要攜家眷赴任,恐怕得苦了妻子了。
一念至此,他又向內史騰討教道:“為北地尉,有何要注意的地方,還望婦翁教誨!”
內史騰捋著越來越白的胡須:“我沒什么能給你的,便送你三個詞吧。”
說著,他便在案上鋪好麻紙,揮筆寫了下去。
第一個詞,是“華戎”。
第二個詞,是“烏氏”。
第三個詞,他卻遲遲不寫下去,讓侍從女婢統統出去,關好門后,才落筆。
黑夫一看,卻是“帝心”二字……
翁婿都是聰明人,三個詞的意思,不用細說,便已明白 “黑夫牢記在心!”
黑夫說著就要去拿三張紙,打算在去的路上好好琢磨。
誰料,內史騰卻一巴掌按住了寫有“帝心”的那張紙,抬起頭,目視黑夫,冷不丁地說道:
“吾婿,與你有怨的禁中近臣,莫非是中車府令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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