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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國之大事

  離開樓煩后,秦始皇抵達了馬邑縣。

  雁門郡四周均為山地,北為陰山支脈,西為管涔山,外緣有黃河,南為雁門山,東為恒山,中間是一個狹長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東北貫穿全境。這樣的地理形勢,易守難攻,是軍事上的“鎖鑰”之地。

  而馬邑縣,位于大同盆地中部,西距大河,北臨廣漠,地控雁門關和武州塞之間的大路要沖,壯雁門之藩衛,為云中之唇齒,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馬邑才歸屬秦國十年,當地民眾也多為邯鄲、巨鹿移民,充當行宮的縣寺仍有明顯的趙國建筑風格,這讓始皇帝見了頗為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統一兩年來,秦一直試圖做一場“去六國化”運動: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繳其史書典籍入秦秘藏,六國過去的制度、官職也統統廢棄,只推行秦制。但想要讓六國人忘記過去,視自己為秦人,著實不易。

  這不,在馬邑停留期間,秦始皇便聽雁門郡丞稟報了一件案子……

  “陛下,馬邑人暗暗在城東設李牧祠,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絕,官府屢次搗毀,但馬邑人又暗中屢興祭祀,除了馬邑外,善無、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現在郡府面臨兩難:雁門郡人對李牧念念不忘,屢禁不絕,官府是將李牧祠視為淫祠,加大搗毀力度呢?還是從當地民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真是糊涂!”

  郡丞話音剛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屬于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過多、額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商周以來的祭祀,分為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統。而這三者,因為諸侯分裂,都具有極強的區域特點,各地神祇之間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各國都只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會亂認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說法,比如秦國祭祀華山等四座名山;晉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齊人有蓬萊、瀛洲、方丈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岡山。

  至于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認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認準自己國家的天際分野,可不能搞錯了。

  秦始皇一天下后,便發現,雖然政治歸一,車同軌書同文了,但各地祭祀卻還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統一,是“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大一統,為了整合文化,從稱帝之初,他便開始著手制定禮樂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閑飯的,他們幫秦始皇做的,便是統一天下禮儀、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匯總天下山川,以秦關中的七大名山加上關東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岳”“四瀆”,這是官府承認的山川祭祀體系,每年隆重祭祀。

  至于沒入選的山川諸神,也沒有貿然一棒子打死,雖不領于天子之祝官,但郡縣官民可以酌情祭祀,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卻有些麻煩,因為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實在是太多了,統統視為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別卻沒那么多人手和功夫。

  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諸多地方奇祠、淫祠,沒得到官府承認,百姓祭祀禱告,官府也不怎么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為他曾是秦的敵人,生死大敵!

  秦始皇尤其記得,李牧,這個名字無數次出現在前線軍報里,伴隨而來的,便是秦軍的兩次大敗……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時間,王翦閼與之戰大敗趙軍,秦將桓齮(yǐ)又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趙國一副無力抵抗的模樣,秦國朝野一片喜氣洋洋,只覺得滅趙指日可待。

  唯獨趙高對秦始皇說,桓齮易驕,恐怕有失……

  果然,隨著李牧從雁門歸趙,接過指揮大權,桓齮的噩夢開始了,宜安之戰,秦全軍覆沒,桓齮敗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繼續令人攻趙,李牧卻又在番吾大敗秦軍……

  那是秦始皇親政后,秦遭遇的最大敗仗,李牧竟成秦始皇一統天下最大的障礙。

  好在,之后幾年,王翦與李牧對上,二人你來我往,誰也占不到便宜。最后王翦靠了一手反間計,使趙相郭開進讒言,殺李牧,秦軍才得以輕易滅趙……

  這樣一個人,他是趙人的英雄,卻是秦人的仇寇,豈能放任祭祀悼念?

  所以李斯認為,應該搗毀雁門郡境內所有李牧祠,并按照律令處置祭祀者。

  “擅興奇祠者,貲(zī)二甲!”

  法家認為,重罰是最有效的遏制手段,以寬服民,不如以猛服民。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

  一通罰款下來,看誰還敢對李牧念念不忘!

  這時候,一旁的蒙恬卻說道:“陛下,臣也聽聞此事,一番詢問后,當地士卒說,他們祭祀悼念李牧,為的不是他與秦為敵之事,而是敬其為代、雁門抵御匈奴入寇,又憐其被昏君奸臣所害,死狀凄慘……”

  蒙恬自從第一次伐楚戰敗后,便一直盤桓于云中、雁門,滅代破齊,短暫在朝中為官后,又回到了這里。

  所以,他比李斯更了解邊地情況。

  “趙武靈王時雖設雁門、云中、九原,但長平之戰后,趙國大衰,被秦、燕兩面夾擊,邊境防備松懈,遂給了匈奴機遇。到李牧來雁門做郡守時,云中、九原已陸續廢棄,落入匈奴之手,趙國邊境已退至善無、平城一線。”

  “代、雁門地邊胡,數被寇,百姓苦不堪言,邊將也對匈奴人無計可施,出戰則常被匈奴擊破,邊境人口遭到擄掠,田畜都無法正常進行。直到李牧為將,才一改前法。”

  李牧的策略,是蒙恬較為欣賞的,他采取的是防守姿態,匈奴每次入侵,烽火傳來警報,立即收攏人馬退入長城固守,讓匈奴一無所獲。幾年下來,匈奴以為李牧膽小,殊不知他早就在長城內默默練兵,但一直假裝失敗,讓匈奴越發驕橫。

  最后,李牧讓商賈在塞外布下大量牛羊,漫山遍野都是,引誘匈奴前來,卻在匈奴人爭搶牛羊時,以車千三百乘,騎萬三千匹,甲士五萬人,徒卒十萬的趙國半數兵力擊之,大敗匈奴十余萬騎,單于遁逃,其后十余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之后,李牧又滅襜襤,破東胡,收復了云中、九原。

  在蒙恬心中,李牧堪比自己的前輩,自己來到代、雁門,接收了趙國邊卒,樓煩勇士,將伐匈奴,頗有“繼李牧之業”的意思。

  可這樣一位人物,下場又如何?比白起還更為凄慘,白起好歹是橫劍自刎,但李牧卻做不到。

  因為按當地老卒的說法,李牧天生殘疾,右臂佝僂,無法伸直,一直是左手持刃。甚至在向趙王遷下跪時,右臂夠不著地,不得已做了個假肢,以表示對趙王的尊重,卻被奸臣郭開說成是暗藏兇器,欲行刺謀反!

  最后,李牧被賜死時,因右手殘疾,拔劍自刎卻夠不著自己的脖子,最終口銜長劍,把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蒙恬當年聽完李牧的事跡,不由感慨萬千,百戰百勝的將軍,卻淪落這般下場,真是令人惋惜。

  他當然不會想到,歷史上的自己,也會有類似的結局……

  所以在蒙恬眼中,讓當地人祭祀李牧,合情合理,并沒有太大不妥,若非披著這身官服,他也想一同祭拜李牧。

  見蒙恬一個小輩在這與自己搶白,李斯難免不快,說道:

  “蒙將軍頗為贊賞李牧啊,不僅效仿他的戰法,還想保留他的祠廟,或是他與你都在代北為將的緣故?我聽聞,李牧職權極大,可根據自己的需要隨意設置官吏,代、雁門的租稅都直接送入李牧的幕府,作為軍費,蒙將軍,這點你可欲效仿?”

  李斯此言有些誅心了,一旁的中車府令趙高見狀,心中暗樂……

  “臣絕無此意。”

  蒙恬下拜道:“臣只是覺得,堵不如疏,允許雁門人祭李牧,反而能激起當地人對匈奴同仇敵愾,于來年兵事有利!”

  李斯依然反對:

  “陛下,當年,昭王有病,百姓里買牛為王禱告,結果,昭王知曉后,卻不但不賞,反罰之二甲,曰:‘非令而擅禱,是愛寡人也。夫愛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與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不如人罰二甲而復與為治!”

  “如今若有法不依,容許雁門人祭李牧祠,則他日,楚人亦可祭項燕祠,燕人亦可祭太子丹、荊軻祠,臣以為,淫祠必毀,國法必立!”

  秦始皇還是老樣子,臣下爭執時,他只是靜靜聽著,只管最后的裁決。

  他的手輕輕敲打著案幾,忽然看向好像事不關己的趙高:”趙高,你以為呢?”

  趙高下拜:“小臣豈敢妄議二君之言?不過……臣記得,陛下北巡前,北地郡尉曾上書,說二三月間,已奉陛下之命,行縣之時,前往朝那湫祭祀。期間發現北地郡華戎之民常祭當地野狐山魈,以上皆為淫祠,縱之不可,全禁又不妥,他已在當地加以整治損益。陛下令臣擬詔回復,故臣知此事。”

  “既然北地郡尉對整治淫祠一事似有心得,陛下何不讓使者問之?或許他又能說出什么不一般的見解……”

  言罷,趙高垂下了腦袋,蒙恬倒是沒發現什么,只當是皇帝正常的令群臣議論。李斯則意味深長地看了趙高一眼,卻又自信地昂起了頭。

  秦始皇笑了起來,雖然臣下的心思他都明了,卻很樂意看他們相互競逐。

  “可!速發詔至北地郡問之!一月之內,必給朕答復!”

  皇帝使者輕騎傳詔,換馬不換人,沿著剛修好的直道飛馳,速度極快,十來天便至義渠城,將皇帝的詔書交到黑夫手中。

  黑夫恭恭敬敬接過詔書,讓人帶使者去休息,回到內室里后,他對懷胎三月,在家里安生養胎的妻子道:

  “不管支持哪方,都要得罪人!若說不知,又會讓陛下覺得我在裝糊涂,平白生隙。某人真是陰險,故意將這皮球踢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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