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匈奴內部生變,冒頓西投月氏之際,與河南地毗鄰的上郡,秦始皇御駕已至高奴縣……
高奴便是后世的革命圣地延安,只是此刻草木枯黃的高奴山上,沒有寶塔,只有一座高高的夯土望樓屹立在山頂,可俯瞰全城風貌。秦始皇游于山上,廷尉李斯、上郡郡尉馮敬等作陪,李斯博聞強記,為秦始皇詳細介紹著此地情形:
“上郡雖以膚施為郡府,但戶口最多、城池最大,還當數高奴,百年前,上郡尚屬魏時,此處便是舟車湊輻之地。”
上郡本是白翟之地,春秋戰國之交,魏文侯使李悝、吳起收服白翟,設上郡,之后在此維持了百年統治。
不過隨著秦日漸強盛,大河以西的上郡便守不住了,秦惠王前元7年,秦軍在高奴南方不遠處的雕陰大敗魏軍,俘虜了魏將龍賈,斬首八萬。從這一戰后,魏國便日益衰敗,次年將爭奪了半個世紀的西河割讓給秦,秦惠王前元10年,連上郡十五縣也拱手相讓,大河以西濱河之地盡入秦矣……從那時候起,關中險固之勢才正式確立。
“陛下可是自先君惠王后,第二位來上郡巡狩的君主。”
馮敬也很會說話,指著山下列陣接受秦始皇檢閱的上郡南部郡兵道:“士卒聞之,欣喜若狂!”
秋收已畢,乘著農閑的當口,在邊郡,每年都會在八月末,九月初集結更卒、戍卒,讓他們熟悉行伍秩序,演練弓弩劍術,上郡與戎人、匈奴毗鄰,若劍磨得不夠快,恐怕就要受到侵凌了。
看著山下山呼海嘯的輕車、騎士、材官,秦始皇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馮敬道:“上郡可征兵幾何?”
這是郡尉本職,馮敬自然對答如流:“上郡有十五縣,六萬戶,口三十余萬,可征得郡卒兩萬。外加白翟步、騎,約合兩萬五千!”
這是上郡能出動的全部兵力,秦始皇記得,李信說隴西可征兵兩萬,黑夫所在的北地郡人口較少,轄縣只有七個,只能征得萬五千人……
加上蒙恬統籌的云中、雁門、代郡,可出兵四萬,幾個邊郡,便擁有十萬之眾,內史再出動五萬,外加全國募集的十五萬民夫,便能集結三十萬之眾對匈奴動武了!
一趟北巡之旅后,面對趙武靈王留下的殘垣斷壁,看著塞外擁有強大軍事力量,對自己帝國北疆造成隱隱威脅的匈奴,秦始皇已定下的計劃:戰爭就在明年!
若是可能,皇帝恨不得今年秋冬就開戰。
但秦始皇也清楚,這是不亞于滅魏、滅燕的苦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能供應三十萬人的糧秣,明年才能全部運抵前線,來自內地的民夫,也要來年春耕結束才能踏上征程。
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是督促邊郡加緊訓練,做好隨時出塞作戰的準備,同時積極打探匈奴內部情報。
在這方面,馮敬自認為做得卓有成效,便自信地給秦始皇匯報起半年多來,自己對林胡的滲透……
“林胡又稱林人、儋林,其族數萬,皆散處塞外山林,以捕獵為業。數十年前,趙主父胡服騎射,收樓煩、林胡,林胡臣屬于趙,后匈奴漸強,又投匈奴,匈奴以林胡為‘林奴’,每年要林胡君長貢獻獵物、木材不知凡幾。”
“如此說來,林胡等部,只是迫于匈奴之勢,并非忠心臣服?”李斯聞言,所有所思。
馮敬道:“然也,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就好比附當年庸于楚的于越、干越之君,雖然皆為胡人,但各有君長。”
李斯一拊掌:“既如此,陛下欲攻匈奴,這幾部或許也能為我所用!”
“郡守與臣正是如此打算!”
馮敬說,上郡守羌瘣利用自己身為羌人的優勢,利用羌人、白翟人作為使者,數次出塞,深入林胡,找到了林胡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他歸降于秦。
林胡君意有所動,作為幾大勢力間的小部族,他們遵循的是唯強是依的原則,趙國強則降趙,匈奴盛則降胡,如今秦朝勢大,看來更易門庭的時候又到了……
但因為有質子被扣押在單于王庭,林胡君沒有貿然答應,只承諾自己絕不敢與強大的秦軍為敵,言下之意,秦軍過境,他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故馮敬認為,只要沿用秦滅六國的老套路,派遣使者,賄賂四部,派人去給林胡君一些好處,明年秦與匈奴開戰,林胡可不戰而服,之后,向北可爭取樓煩諸部,向西可威脅白羊、賀蘭。
“匈奴號稱控弦之士十萬,其實是將附庸部族也算進去了,若失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匈奴軍力已損三分之一!”
馮敬正向秦始皇陳述自己作戰策略的時候,卻有兩份急報同時抵達,一份是來自長城邊塞哨所,是遞交給馮敬的,另一份,卻是由北地郡發出……
聽說是北地郡的軍報,秦始皇立刻讓人啟封,自行查閱。
臣下們不敢打攪,只能在一旁先看看,上郡邊塞有何消息傳來……
“是林胡君!”
馮敬十分驚喜,飛速看了兩行后,對李斯道:“林胡君說,匈奴單于忽然驅逐其子冒頓,又令骨都侯分至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四部,要四位君長親至單于庭,參加十月之會!”
這趟傳召非比尋常,林胡君與上郡暗中往來,心里有鬼,當然不敢去,咬咬牙后,他覺得,林胡好歹有山林所蔽,北面還有樓煩擋著,匈奴單于的騎兵不能迅速殺到他跟前,便顧不上尚在頭曼城做人質的長子了,索性向馮敬提出請降,說愿意投靠秦朝,希望大秦能庇護林胡……
這下好了,馮敬的作戰計劃又順利了不少,他畢竟還年輕,心中有些得意,自以為功。
只是李斯卻皺起眉:“為何頭曼單于又是驅逐長子,又是勒令四部君長入單于庭,匈奴莫非是出了什么變故?”
“廷尉猜的沒錯!”
秦始皇已翻閱完黑夫送來的奏疏,大笑道:“此事與北地郡尉派出的細作有關,借烏氏商賈之名,北地郡已將匈奴河南地、北假的道路、地形、部眾都打探清楚,繪于地圖之上,卿等且來看看!”
李斯等人領命靠近,卻見案上擺著一張麻紙制作的地圖,其山川、道路、河流、部落牧地都描繪得很細致,唯一空缺的,就是上郡邊外林胡……
馮劫不由心驚:“我上郡的細作只摸索了林胡,不曾想,北地郡的人,竟走遍了大半個匈奴!”
但令他們更加吃驚的事還在后面,黑夫在信中,解釋了他手下的長史在匈奴的所作所為,頭曼單于的種種異樣行為,或與北地郡刻意設下的“離間計”有關!
“頭曼疑長子與四部將聯秦作亂,故欲使長子及四部君長入單于庭,加以控制,誰料其長子冒頓剛毅,赫然西竄,或往西域,或入月氏,四部也人人自危,樓煩、白羊近匈奴,其君長已束手入單于庭,而昫衍君生怕此去再不能返,在北地郡長史勸說下,亦決定內附!“
馮劫和手下尉史們面面相覷,這么說來,導致林胡王忽然改變態度的,也是北地郡的“離間計”?
同為年輕一輩,有“能文能武”之稱,馮劫過去一直對黑夫這出身卑微的同僚不以為然,赴任時聽說黑夫就在鄰郡,也是郡尉,便頗有競爭之欲。
雖然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但他作為一個南方人,來北方邊郡為吏,人生地不熟,馮劫不覺得黑夫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誰料前段時間,黑夫先提議修靖邊祠,得了秦始皇歡心,那也就罷了。如今上郡折騰半年,好不容易在林胡之事上有了成果,可最后,風頭還是全被北地郡給搶了……
馮劫心里很不是滋味,這時候,秦始皇卻停止了笑,目視眾人。
“黑夫言,昫衍不比林胡,近賀蘭山,匈奴騎兵瞬息便至,北地當立刻出兵,入駐昫衍,助其反擊匈奴。若能以昫衍、花馬池為據點,便可將匈奴河南地一分為二,待明歲大出兵時,可與隴西郡包夾賀蘭匈奴別部!”
黑夫戰略清晰,明年是總攻,今年則是試探性的小打,乘著匈奴與四部不和之際,拿下花馬池,作為橋頭堡……
秦始皇尤其欣賞黑夫請戰之言: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黑夫愿為陛下前驅,做陛下之箭!”
“孺子明明射術不精,也敢出此豪言?”
雖然笑話黑夫不以箭術見長,但秦始皇欣賞的,恰恰是他這種氣勢!
不過,親自在邊郡,見證戰鼓敲響的感覺,著實不錯。
當著李斯、趙高、馮劫的面,他說道:“是黑夫向朕首倡開拓西北之策,對匈奴的第一箭,自當從北地郡射出!”
也不必群臣議論了,秦始皇一擊案道:“廷尉,立刻替朕擬詔,令黑夫發兵花馬池,上郡、隴西亦各出兵五千,于左、右策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