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時分,退至花馬池城二十里開外的匈奴營地處,匈奴將領們正在朝拜星月。
匈奴之俗,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他們相信,月亮盈時,對匈奴有利,虧時則不利。
現如今,按照中原人的歷法,正是夏歷十月初,上弦月高高掛于塞外廣袤的夜空中……
“前幾日亦是月虧,恐秦人有詐,故未敢冒進。”
骨都侯呼衍欄盡力地解釋著自己前些日子面對千余秦騎,卻沒有對其發動進攻的原因,但聲音卻越說越小。因為他未能進兵的主要原因,是匈奴諸部君長人人自為趣利,喜歡劫掠周邊弱小的昫衍戎,面對忽如其來的秦軍車騎,卻不愿意去強啃這個硬骨頭。
而他面前的高大身影,也終于轉過身來,滿面怒容!
來者是近日才率部抵達的賀蘭大當戶,他亦是匈奴三貴種之一的須卜氏,名為須卜盛,作為“右大當戶”,地位尤在作為單于特使的右骨都侯呼衍欄之上,也是這場局部戰爭的指揮官。
“勿怪月虧月盈,骨都侯,你錯失了唯一能重創秦人的良機!”
須卜盛十分清楚,匈奴的出兵是不能持久的,基本以一月為期,時間一過,若無利可圖,好不容易聚集的諸部就要做鳥獸散了。
春夏尚且如此,何況如今馬駒放群,按照中原的歷法,已然入冬,冬天用兵,馬匹易死,是需要極力避免的。等到第一場雪落下時,若還不能占領花馬池城,趕走秦軍,他們就不得不退卻,讓騎從牧民各回部落越冬。
那樣的話,這場戰爭,就將以匈奴的失敗而告終!
“或可明歲再來。”
呼衍欄見秦軍越集越多,且秦將謹慎,沒有像一個愣頭青一般來攻匈奴,而是緩緩推進,背靠花馬池城扎營,既占住了湖泊水源,又遮絕了匈奴人對昫衍戎腹地的劫掠,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木樁拒馬,營內明晃晃的戈矛劍戟,匈奴人就沒了進攻的。
普通匈奴人已萌生退意,反正這些天來,也在昫衍戎處劫掠了上千人口,近萬頭牛羊,足夠這次出兵的各部分到不少,乘著還沒虧本,趕緊撤退要緊。
“愚蠢!”
須卜盛憤怒于骨都侯的短視,斥道:“草原有草原的規矩,背叛者必將付出代價。大單于命你我懲戒昫衍,推平城邑,殺光青壯,掠婦女牲畜而歸,以此作為懲戒,如此,才能讓河南地諸部知道,匈奴還是匈奴,主人還是主人!”
這場戰爭,是為了揚威而來,但若昫衍戎在秦朝的庇護下,據城不滅,那么到了來年春天,一個消息就會在河南地上流傳,在所有匈奴人的奴役部落中生根發芽:“匈奴變弱了,就像圓月漸虧,強盛的匈奴變成了羸弱的月牙兒……”
“不提已失去聯絡的林胡,樓煩、白羊,恐怕都會生出異心來!”
以武力施加的服從,只有保持強勢才能維持下去。
呼衍欄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下拜道:“大當戶之言有理,背叛馬群的害馬,必須被殺死!大單于的草場,絕不允許被他人踏足!”
但接下來的仗,要怎么打呢?呼衍欄較為年輕,對此一籌莫展。他們匈奴人在草原生活,與月氏、東胡戰斗,與遙遠北方的屈射、丁零戰斗,但他們都是引弓之民,雙方馬上競逐,但眼前的秦人,卻是堅甲利刃,躲在營地里堅守不出。
過去幾日,呼衍欄也曾派出最精銳的,能夠縱馬騎射的游騎去試探秦人,發現他們的武器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喜歡下馬地斗,排列整齊,劍戟相接。
這是陌生的戰法,精明的獵人對付陌生的獵物,也會倍加小心。
匈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騎射,大半的牧民,在射出幾輪箭后,還是要靠下馬攢射,最后以刀、鋋(chán)相搏解決戰斗。
但一旦下馬,他們裝備較差,秩序不佳,顯然不是秦軍的對手。
還是須卜盛老道,他說道:”豺狼要吃肉,馬兒要啃草,匈奴人饑渴時要宰牛羊,飲酪汁,難道這些遠道而來的秦人,就不吃不喝么?“
匈奴人的后勤,除了自帶的肉干硬酪,主要靠的是就地劫掠,這也是呼衍欄瘋狂掠奪本地牛羊牲畜的原因。
呼衍欄仍不明所以:“大當戶之意是?”
“你的探哨察明,秦軍有多少人數?”
“兵五千余。”
“這么多張嘴,光吃花馬池里的存糧,光宰昫衍戎的牲畜,夠么?”
須卜盛笑道:“我從賀蘭出發時,廣派哨探向南探索,說花馬池南邊兩百里外的荒磧中,有一支龐大的隊伍在向北行進,如今應已至百余里外。隊伍很長,盡是滿載糧食的牛車,由兩千余秦兵護送,若我沒猜錯,這應就是秦將不急于進攻,而扎營等待的原因了!”
“若能派出一支騎兵,在半路摧毀這支車隊,燒掉全部糧食,遮絕后續糧隊。過不了一月,這支秦軍,就會吃光花馬池城的余糧,到大雪落下時,他們將羸弱得拿不動兵器!任匈奴宰割!”
匈奴兩將在謀劃對秦軍糧隊發動襲擊時,花馬池城外的秦軍大營內,黑夫亦在同部署們猜測匈奴接下來的動作。
“匈奴果然是見利則進,不利則退,如今退后十里扎營,應是怕了我軍!”
黑夫的門客共敖第一次出塞,見匈奴似有怯意,不免有些輕視他們。
“但匈奴游騎的騷擾卻從未停止過。”
義渠白狼卻不敢大意,說道:“尤其是昨日開始,不斷有匈奴游騎我軍靠近試探。而就在方才,候騎急報,說有一支不知人數的匈奴騎兵出營,大張旗鼓,呼嘯向南而去!”
在塞外作戰,戰場已不局限于視線之內,而延伸到了百里甚至數百里外的地方,這支離營匈奴人的去向,成了秦軍最關心的事。
郡尉黑夫頷首,問道:“公孫縣尉押送的糧隊到哪了?”
“昨日在南方百里外,今日應已至六十余里外了!”
“那支匈奴騎兵的去向明矣,就是想去襲擊我軍糧隊!”黑夫卻不憂反喜。
還是跟王翦學到的法子,他的營壘扎得十分穩固,除了讓游騎兵在數里外布下警戒線外,對匈奴人的試探挑釁,一概不理。
在匈奴眼中,秦軍就像一只渾身披甲的穿山甲,無從下手。
而秦軍唯一的破綻,就是后方尚未抵達的后軍糧隊了!
“這也是匈奴人近期,唯一可能主動進攻的地方!”
長途遠征,補給線就是生命線,一旦補給線斷,這幾千人就要靠殺本地部落的牛羊果腹了,就算能撐一段時間,但并非長遠之法。
黑夫當機立斷,立刻下令道:“義渠率長,你且率一千大原戎騎,外加一千昫衍戎騎盡數南赴,定要配合公孫校尉,夾擊這支劫糧的匈奴人!將其擊潰!”
在帳末尾的傅直、羌華聽說好友甘沖所在的后軍可能會遭到匈奴人襲擊,也不由緊張異常。羌華心急火燎,既擔心甘沖安危,又恨自己不能親赴沙場。傅直則摩拳擦掌,覺得這次終于有機會和匈奴人來一場真正的大戰了!
但黑夫卻不按套路出牌,他喚過義渠白狼,在他耳邊低語囑咐了幾句話后,便點了羌華隨義渠白狼南下,而傅直和他手下與匈奴屢次交手的一百良家子,反被留于軍中……
羌華大喜過望,立刻帶著早就想活動筋骨的一百屬下出營上馬,隨義渠白狼馳騁南行,而傅直則看著他們馬蹄留下的塵埃郁郁不樂,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回到自家營盤,在靶子上射箭泄憤。
“傅鍋盔,你和這靶有仇?”
一個時辰后,共敖過來時,便看到靶子上密密麻麻都插滿了箭矢,不免啞然失笑,告訴傅直,郡尉有事喚他。
傅直進入營帳時,正巧遇到烏氏延匆匆而出,進入內部,黑夫正忙著交待王圍一些事情,王圍唯唯應諾,亦滿臉嚴肅地疾步而出,還不小心撞到了帳門邊的傅直,但只是抱歉地朝他點了點頭,便快步離去。
忙完之后,黑夫才看向了入帳拜倒在地的傅直。
“可是心有不甘?覺得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不能與匈奴人大戰?”
“下吏不敢。”傅直嘴上說不敢,其實心里還是有點意見的。
“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你前些日子,與匈奴游騎交鋒,屢有斬獲,對他們的戰法較為熟悉,留守大營,或許還能派上大用……”
“大用?”
傅直有些奇怪地抬起頭,按照郡尉的計劃,這場仗他們只要守住花馬池,保住糧道,待天降大雪時,自然就算勝利了,他留在這里守營,除了偶爾出去巡視警戒外,還能有什么大用?
黑夫卻道:“匈奴人若真想劫糧,為何不將騎從化整為零,在入夜或凌晨時分散而出,再于南方集結呢?那樣的話,我軍發現此事的時間,至少要晚一到兩個時辰,足夠匈奴人重創糧隊了。”
“但匈奴人卻沒有,而是大張旗鼓,吹著號角而出,生怕我軍沒有發現他們舉動。雖看上去兵力極多,有兩千騎之眾,但因為距離遠,候騎只能目測估算,搞不好,將其故意揚起的煙塵,也算進去了……”
一邊說著,黑夫一邊走到營帳邊,對聽得目瞪口呆的傅直道:“兵者,詭道也,兵之形,避實而擊虛。匈奴人雖沒讀過兵法,但在常年圍獵、作戰中,也明白了這點道理。陳平告訴我,匈奴之人,最善為誘兵以冒敵……”
“這次劫糧,可能是匈奴人的誘兵之計,為的就是讓我將主力盡數派去保護糧道,而他正好來襲我大營!當然,也可能是真的要劫糧,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接下來的攻擊,反而是假的,是虛晃一槍。但不管孰真孰假,我軍都要做好兩手準備!”
傅直聽呆了,感覺郡尉真的思慮深遠,自己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說話間,外面果然響起了一陣金鼓大作之聲!
“果真有敵襲!”
傅直一個激靈站了起來,黑夫則露出了笑,對傅直道:“別發呆了,快去勒令你的兵卒,準備與本尉一同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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