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往常,油河的下游是動物的樂園,各種水禽鹿羊在此飲水嬉鬧。但今日,它們卻驚恐地朝反方向遷徙,鹿羊邁動細長的腿飛速逃離,綠頭黃背的野鴨鳴叫著到處亂飛。
整個河口,成了秦與匈奴對陣的戰場,戰場內氣氛壓抑,不容活物。
唯獨在極高的位置,有只鷹仍在悠然展翅翱翔,仿佛不在意下方即將發生的廝殺。
射雕者烏蘭騎在自己的老馬背上,手輕輕撫摸其粗硬鬃毛,讓它在這千軍萬馬前保持鎮靜,同時羨慕地瞥了一眼高處的鷹。
若他有鷹的高度和視力,就能數清對面密密麻麻的秦陣中,有多少敵人。但如今,他的視線僅限于戰場一隅。
大戰來臨之際,旁邊的匈奴騎手難免有些緊張,但烏蘭心中,卻在默默數著另一個更重要的數字……
“五個十,一個九……”
五十九,這是他已殺死秦人的數量!
數數,這是烏蘭長到車輪那般高時,便學會的技能,他曾是低賤的牧童,為部落君長牧馬放羊。
那時的他雙目都還明亮,站在草原上,望著亙古不變的蒼天發呆,太陽把臉龐燙得發紅,風將皮膚吹得粗糙,鼻涕拉得老長。
牧童的工作不難,手里拿著石子,不斷扔出,讓蠢笨的羊不要亂走。每天日落前,都要將羊群數一遍,少了一只,就得想辦法找回,若找不回,等待他的是殘酷的鞭笞。
那時候的烏蘭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像這樣度過,終日與羊群一樣逐水草而居,甚至在睡覺時,也會發出數著牛羊的夢囈,生怕丟了一頭。
但當他到騎羊引弓射鳥鼠的年紀,卻展露出自己射箭的天賦,稍長,更能開硬弓射狐兔,收獲頗豐。于是從牧羊人,改為專門的狩獵者,并在一次追蹤了三天三夜,摸到一只金雕巢穴附近將其射殺,將漂亮的羽毛獻給大當戶,由此獲得了“射雕者”的威名。
賀蘭山人人都敬佩他,他娶了鄰近部落最美麗的姑娘,她的眼睛像月亮一樣皎潔,制出的馬奶酒酸甜可口,還為他生了四個孩子,雖然夭折了三人,但幼子還算健壯,也長到了數羊的年紀。
再后來,烏蘭雖瞎了一只眼,但仍能獲得獵物,部落遷徙到王庭時,他偶爾跟大當戶去劫掠躲在土墻之內的人,射殺種田的燕、趙人,奪取他們的財富,日子平淡卻富足……
直到那面繡著“李”字的旗幟,它忽如其來,以匈奴人的習俗還報到匈奴自己頭上。讓整個青山峽以南的河畔部落,化作了火海,烏蘭的母、妻皆死,兒子也被剮了雙目,一群人被拴在繩子上,一路摸索到了賀蘭山,最后死在他懷里。
射雕者的淚,在那一刻哭干,烏蘭的心,在那一刻也已死了,維持這具肉體每日掙扎的動力,只剩下了復仇。
他繃緊了弓弦,在額頭刻上血紋,向蒼天發誓,部落有百人死于非命,他就要殺一百個秦人為其報仇!
從去年爭奪花馬池開戰起,烏蘭已射殺了五十九名秦人,是匈奴人里最多的,為此還被大當戶和單于賜五十九厄酒,升他做了千夫長。
那些被他殺死的秦人中,有忽然遭遇的游騎兵,有被他伏擊的斥候,也有以寡敵眾的上郡車騎,甚至還有被困于白羊山的秦人。
白羊山下不遠處有個水洼,烏蘭建議大單于,故意放開那里的包圍,每逢入夜,總有耐不住渴的秦人想要偷偷去汲水。烏蘭便乘著夜晚的月亮,將他們射死在水邊,幾天下來,死在那兒的秦人,起碼有二三十。
烏蘭積極參加每一場戰斗,利用自己的箭,收割一個個生命。
他雖然不清楚總的戰局,卻知道,在河口的這一仗,將是決定勝負的一戰。
也是完成復仇夙愿的最好機會!因為屠戮他部落的秦將,就在對面!
但大當戶須卜盛并未點他出擊,眼看前排的部落已馳騁而出,朝對面的秦軍沖去,烏蘭只能按捺住沖動,用銳利的獨眼仔細觀察這場戰斗。
秦將是愚蠢的,躲在車壘之后,匈奴人幾乎奈何他們不得,遲早會退卻。但他們卻忽然動了起來,自己撕破了防線,但最蠢笨的,莫過于在右翼布置了數千騎兵,這是試圖與匈奴人正面打騎戰!
“沒有人能在草原上與匈奴對敵,月氏不行,東胡不行,秦人更不行。”出發前,旁邊的骨都侯自信地說道。
“不錯,秦人催動戰馬的一刻起,就應已準備好死在馬蹄下。”烏蘭認可他的話。
烏蘭見識過秦人的騎兵,看得出來,他們裝備精良,但騎射都同匈奴人有些差距,若匈奴皆用銅鐵箭簇,裝備像秦人一樣的甲胄,以一敵二不在話下。
眼下,匈奴人是以萬余騎,對陣秦軍五六千騎,趕在秦軍步卒和單于主力分出勝負前就將其擊潰,再從側面包抄步卒,那這場仗就贏了。
但大當戶,仍然有些憂心忡忡,第一次只讓骨都侯帶了千騎去試探。
草原上的騎兵大規模交戰之法,與百騎遭遇的亂戰散斗不同。一般是組織百人為一批次,輪番沖擊上前施射,前隊射完一輪后橫向移動,讓出位置,次隊再沖。若敵人遇箭潰亂,則直接沖將進去,用刀和短矛結束戰斗。若敵人不亂,則反復馳射,同時設法包圍,下馬步射。
過去與匈奴人對敵的月氏、東胡,也是這般戰法,而前段時間遇到的上郡騎兵,尚未來得及顯露戰法,就被匈奴分割消滅了。
但今日,卻不太一樣,最先呼嘯而出,與秦軍騎兵對沖接戰的匈奴騎兵,卻莫名其妙地敗下了陣來……
烏蘭只看見,對面秦軍那面繡著“李”字符號的大旗輕輕搖動,派出了千余騎,也沖鋒上來,迎戰匈奴騎兵。但他們卻沒有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來回馳射,至百步左右時,非但不減速,反而加速向前!
其速度讓人難以想象,一瞬間就到了匈奴人面前,冷冰冰的長矛被放平,無數利刃瞬間插入了匈奴騎兵前排,使得只來得及射了兩輪箭的匈奴人仰馬翻。
率先沖擊的秦騎自己也有不少人在撞擊中死傷,但很快就撤了出去,而其身后,又有百騎秦兵催動戰馬,新一波沖擊開始了……
就這樣,秦騎各隊反復沖擊,匈奴人猝不及防,只能以弓箭反擊。但他們的骨簇石矢射在秦騎的甲上,造不成太大傷害,手里的短刃更觸不到敵人。而秦軍的鐵矛銅劍,都銳利無比,只要沾到一點,就能讓匈奴人皮破血流,甚至直接捅穿胸膛!
秦騎就這般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一千匈奴人象是被絞碎的雜草,沒有抵抗的余地,他們很快被分割開來,潰散撤回,四處都是慘叫聲,失去主人的馬兒到處亂跑……
骨都侯帶著殘兵敗將狼狽而回,大當戶憤怒不已,烏蘭則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秦人騎術何時如此精湛,可以一邊催動戰馬,一邊操縱兵刃了?”
要知道,過去的秦騎,可是必須停下馬匹,才能開弓射弩的,有些騎術不好的,甚至必須緊緊抱著馬脖子,才能不在飛速馳騁時掉下來。
“老虎山活下來的人沒有說謊。”
大當戶面色鐵青:“秦人的馬具,果然有些古怪!”
盡管想不通秦騎有了那些馬具,加上這種不管不顧,愣頭對沖的新戰法,就忽然變得如此強大,但戰場之上,大當戶也顧不上細想,因為頭曼單于已派人來催戰數次。
眼下,秦軍的步卒在不斷向外推進,頭曼單于也發動了萬人上前馳射,但還是不能輕易突破其車陣矛陣,他需要大當戶擊潰秦騎,從側面配合進攻!
“烏蘭,可看到那面旗了?”
大當戶指著烏蘭凝望已久的仇人旗幟,玄底赤紅大字,先前的戰斗里,它一直在輕輕揮動,背上插著小旗的斥候來回傳遞消息,調度著這場殺戳。
“單于身邊的人說,那是秦將軍李信的旗幟,他就在那面旗之下!”
烏蘭明白大當戶的意思,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萬余匈奴騎兵一擁而上,與秦騎纏斗,而烏蘭,則帶著最善戰的勇士,在各部交戰的空隙里沖殺過去,射殺敵將!
每個野馬群里,都有一匹頭馬,頭馬在,馬群尚能有組織地反擊狼群,逃避追擊,若頭馬死,他們就會四散而走。
“如何?射雕者,你敢去為我獵下那只雕么?”
烏蘭看向遠處,回到陣地的秦騎撤到了后方休整,換上來的,是新一批騎兵,他們鎮定地停在原地,象面鐵鑄的墻一般佇立,而鐵墻后面,則是舉得高高的李字大旗……
這是射雕者持弓箭以來,最艱難的一次狩獵!
刻在額頭的血紋在隱隱發疼,仿佛要重新破開傷疤,讓滿是恨意的滾燙熱血再次流出。
烏蘭一言不發地下了馬,捧起地上的白泥,和著水,在臉頰兩側涂抹上了三道白紋。
這是死戰不歸的標志!
烏蘭指著那面旗,大聲道:
“感謝大當戶,給賀蘭山的烏蘭,一個親手殺死仇人的機會!我會親手射落這只高高在上的雕,斬掉它的頭,折斷它的翅膀,帶著它最漂亮的羽毛,獻到大單于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