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一年,臘月上旬,天氣雖冷,但尚未到下雪的程度,天色未明,泗水郡沛縣縣城內,一間不大不小的官員宅邸,卻已亮起了燈,后院馬廄也響起了嘶鳴,大概是仆役在為馬匹架車。
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時,寫著“蕭宅”二字的木匾下,門扉打開,有兩馬架轅而出,一個身穿黑衣,頭戴鵲尾冠,留著長須,年紀四十上下的中年官吏正襟危坐于輿中。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仆役,外加一輛載著禮物的牛車,看這架勢,是要出門赴宴的。
但馬車才走到街上,蕭宅旁邊,寫著“曹宅”的那戶人家,大門也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同樣著黑衣,戴武士冠,留了一圈短須的小吏攔下了馬車,朝車上人拱手道:
“蕭兄真是早。”
車上的官吏亦肅然起身,下車還禮:“曹兄也不晚。”
此二人,車上之人叫蕭何,乃是沛縣主吏掾,掌本地官吏進退,地位僅次于令、丞、尉。而車下之人叫曹參,他是沛縣獄掾,專門管司法刑獄工作。
曹參道:“今日是官員的休沐日,蕭兄卻出門如此之早,莫非要去赴那劉季的婚禮?”
他似乎對劉季又喜歡又討厭,笑罵道:“劉季這廝,昔日游俠,現今區區斗食,非但交了好運,竟能娶得呂公之女,還能讓蕭兄屈尊赴宴,真是好大的面子!”
蕭何頷首道:“我家就在豐邑,我與劉季也有好多年交情,既然他親自登門拜訪,邀我做主婚之人,卻不好不去。”
眾人都說,呂氏女嫁給老光棍劉季,這是鮮花插在狗糞上,不過蕭何卻有自己的想法,每當旁人問他怎么看時,蕭何只是淡淡地說:“呂公如此做,自然有呂公的道理。”
豐邑在沛縣西面數十里外,要趕一天的路,蕭何得立刻出發,否則趕不上明日傍晚的婚禮。
曹參卻制止了蕭何,搖頭道:“我也受了那劉季邀約,本來想和蕭兄同路的,但今日你我二人,恐怕都走不了了!”
蕭何奇道:“為何?”
曹參道:“我昨夜在縣寺值夜時,縣君派長史來通知,說有位封疆大吏要過沛縣,留宿一夜,你我皆要隨縣君接待,不得缺席!”
沛縣地處泗水之畔,順流而下便能到彭城、東海郡,北走齊、魯,西通梁、宋,可謂四通八達之地,時常有官吏往來。
縣一級的官員,讓亭舍接待即可。但若是郡一級的大吏路過,沛縣令便會出面殷勤接待。蕭何不但是主吏掾,縣令的左膀右臂,還是本縣豪長大氏代表,每次招待,自然少不了他。
蕭何皺起眉來,他雖不愿意食言,但也不能拂了縣令的面子,只好讓仆役駕車飛馳前去豐邑,告訴劉季一聲,他可能要明日下午才能到達。
“蕭兄是準備應酬完后,連夜趕去?”
曹參驚訝蕭何對劉季如此在意,當初劉季去服役,眾人皆送三百錢,唯獨蕭何送五百,如今更愿意冒著寒風趕路。
蕭何卻只是笑了笑:
“老子有云,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也。何雖只是小吏,卻不愿輕易失了行于道的根本。對了,你所說的那位封疆大吏,是去哪赴任,做何官吏?”
曹參雖一直視蕭何為榜樣,但畢竟年齡比蕭何略小,又干過賊曹,為人孔武有力,便眉飛色舞地說道:“說起此人,那可是大名鼎鼎!蕭兄還記得,去年那些去關中、塞北服役的徭夫回沛縣后,最多提及的人是誰么?”
沛縣民夫去咸陽和上郡做苦工,轉運糧食,死了十個,留了十個,只有三十余人被劉季帶回,平常夸夸其談的劉季這次卻不怎么愿意提起此事。而其他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們最念念不忘的人,除了在民夫中留下賢名的公子扶蘇,便是立功巡街的三位將軍。
而其中,又以黔首出身的黑夫,最受黔首崇敬們……
蕭何很擅長分析,他說出的答案,八九不離十。
曹參拊掌:“正是這位尉將軍,據說,他是最受皇帝信重的大臣,如今被任命為膠東郡守,正志得意滿前去赴任呢!”
“從咸陽去膠東郡赴任,應過三川,走東郡、濟北、臨淄,一路直達即墨,這位膠東守,為何要舍近求遠,從我沛縣過?”
正午時分,沛縣縣令已帶著大小官員在沛縣南城門等候,曹參卻仍有不解。
蕭何心里算了算后,低聲道:“我聽說,這位尉郡守是南郡人,應是回了趟家,又從陳郡或九江郡過來的,故從南門入。再者,他只停留一日,明天就要北上入薛郡,看來時間緊迫……”
這還符合常理,曹參點了點頭,又有些佩服蕭何的心細如發,難怪能被縣令倚重。
蕭何是從縣令的秘書“文無害”做起,擅長文法吏事,非但對泗水郡、沛縣情況了如指掌,其他郡也略有所知。
他知道,膠東郡是齊國分出的四郡之一,東、北皆是大海,南臨瑯琊,西面與臨淄相連。雖然是帝國最東邊的郡,人口卻不少,足足十多萬戶,口七八十萬!雖不如將軍王賁鎮守的臨淄,但也算一個大郡了,人口足足是北地郡的三倍!
膠東經濟也不錯,有山海之饒,鹽鐵之富,是中原海鹽和魚肉的主要產地,只是聽聞近來沿海盜賊滋生,有不小的禍患,而當地的豪長大族之勢,蕭何身在沛縣,亦略有耳聞。
“正因如此,朝廷才派一位殺伐果斷的強吏去治理吧……”蕭何如此想道。
這年頭消息閉塞,蕭何等人雖不知道黑夫在秦滅楚戰爭里的表現,卻從去關中服役的徭夫口中,知道了黑夫的一些事跡。包括他與李信大敗匈奴,入冬時向兵卒徭夫們“送溫暖”,甚至連黑夫頗喜美須髯之士的傳聞,也不脛而走,為人津津樂道。
總之,在蕭何、曹參的印象里,這是一位他們高攀不起的能吏近臣。
正思索間,派去十里亭等候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縣君,膠東郡守,已近南門!”
“快站直,站直!”沛縣令連忙讓諸吏整理衣冠,備好接風洗塵的酒水。
雖然膠東和泗水郡隔著幾百里,那尉郡守管不到沛縣來,沒必要如此諂媚,但黑夫乃是皇帝寵信重用之臣,也許輕輕一句話,就能改變縣級官吏的命運,沛令不敢不討好。
不多時,道路上便出現了數十騎士,騎的都是清一色的河西馬,雖著布衣,但光看腰間掛著的劍,背上負著的弩,就知道是軍伍出身,個個眉高氣揚,這大概是膠東郡守的門客扈從。
騎士們馳至城門邊,分左右而去,露出其后的車隊。或載書籍,或載隨員,其中最大一輛車有著黑色車蓋,兩邊屏障涂為紅色,這是比兩千、兩千石大員專屬的乘車,華蓋之下,是一位著玄色衣裳,頭戴鹖冠的黑面官吏……
“沛縣諸吏,見過少上造!”
沛縣令、丞、尉三人立刻迎了過去,向其作揖行禮,膠東郡守卻只是微微拱手。
車停了一會后,在沛縣令指引下繼續往城內開去,只是黑夫的眼睛,卻掃向道旁的沛縣眾吏。甚至不經意間,落到了諸吏站位最靠前的蕭何身上,但只是輕輕一瞥,復又露出了笑,繼續和得以登車,感到榮幸不已的沛縣令笑談起來。
蕭何、曹參等各曹百石官員則分列兩側,躬身施禮,等車馬過去后,曹參才抬起頭,詫異地說道:“如此年輕,便為少上造,便為兩千石!?”
他沒看錯的話,這位尉郡守,不過三十上下,再摸摸自己一大把胡子,真是有些愧然。
如果說是一位蔭祖父功爵的二代也就算了,但這位尉郡守,卻是實打實從黔首,一步步爬上來的,他怎么做到的?曹參回想自己二十到三十歲那段歲月,依然過得糊里糊涂,或習武或修文,都挺不錯,卻都一事無成。秦滅楚后,他雖當上了一曹主吏,被縣人尊稱一聲“曹獄掾”,但跟膠東郡守比起來,算個屁啊。
蕭何卻默然片刻后,輕聲道:“窮達以時,有其人,無其世,雖賢弗行矣。茍有其世,何難之有哉?在我看來,尉郡守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不單是才干出眾,還因為他恰逢其時,又得遇明主啊。但至于遇或不遇,天也,吾等豈能與之相比?”
這是黃老的觀點,蕭何家境殷實,曾學過一些,曹參點了點頭,似懂非懂,這時候,身后卻響起了一個魏地口音。
“窮達以時?這位縣吏說的好。”
二人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布衣,頭纏緇巾,卻英姿勃發的年輕士人。
士人接著蕭何的話道:“呂望為臧棘津,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尊而為天子師,遇周文也。管夷吾拘徭束縛,釋械柙而為諸侯相,遇齊桓也。百里奚饋五羊,為伯牧牛,釋牛囗而為朝卿,遇秦穆也。孫叔敖于海濱鹽鹵之地,出而為令尹,遇楚莊也……”
“郡君能有今日,的確是恰逢時,有所遇!”
他像是在說黑夫,但又像是在說他自己……
此人隨膠東郡守車輛同來,卻徑自在城門下車,打算自己逛一逛沛縣,正巧踱步到邊上,聽到了蕭何的話。
蕭何、曹參不敢怠慢,朝他拱手:“敢問先生是?”
士人舉袂:“在下陳平,乃尉郡守門客,叨擾貴地,在此有禮了!”
言罷,他又抬頭,俊朗的面龐露出了人畜無害的笑:“縣吏方才說的是黃老之言吧?也是巧了,平亦好黃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