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夫郡守的車輿駛離高密縣時,留下的只是一本《晏子春秋》才紙質手抄本,帶走的,卻是高密晏氏等數家縣豪的“良善子弟”十余人。
這群年輕人年紀從十多歲到二十歲不等,略通秦篆,其中幾人還能說簡單的關中雅言。他們大多是第一次離家,帶著惶恐和不安,告別滿臉憂慮的長輩。
待車隊消失在風雪中后,晏氏族長不免捶胸頓足,后悔不已,只怪自家小輩被那新郡守一煽動,就應和起哄。到頭來卻著了他的道,那些被帶走的子弟,名為送入秦人的學室修律令,他日可為官吏,可實際上,也是被拘在即墨的質子!
如此一來,他們晏氏,就被強行打上了“勾搭”的標簽,洗都洗不掉了。
“這下可說不清了,諸田要恨死我晏氏……”
見自家父親憂心忡忡,在縣上做田嗇夫的晏泊卻道:“如今田齊已亡,膠東郡主事者是,諸田已不再是封君,而是普通的豪長,何必懼之?若如那尉郡守所言,起用我晏、國、高、呂諸氏,子弟進入官府,掌握權力,不肖幾年,晏氏或能恢復昔日的榮光,到那時,就該是諸田懼我,而非我懼諸田了!”
“你懂什么!?”
晏氏族長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諸田積勢兩百余年,猶如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也非一朝一夕可掘毀。我晏氏雖是姜齊舊貴,但與連駟百乘,徒附上千的即墨、夜邑田氏相比,仍大為不如。其姻親遍布膠東,子孫散居各縣,輕俠儒生敬之,過去五年,膠東郡守、尉都要敬讓諸田三分,本地方能安然無事。”
“如今新郡守甫一上任,便大談什么田齊得國不正,這是要將晏氏推出來,逼吾等投靠官府,與諸田角力啊。幾句好話,送一本書,夸了夸晏氏家世就讓你高興成這樣,真孺子也,我家遲早要毀在你手中!”
晏泊還真沒想到這些,慌忙道:“那現在該如何是好?”
晏氏族長翻了翻白眼:“晏子廟也拜了,宴饗上他要扶持姜齊舊族的話也傳出去了,我家子弟也盡數被其帶走。在諸田眼中,晏氏賣齊人而投是板上釘釘,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且先將苦水咽下,看看這位郡守,還要做什么事罷!”
“沒有你為我準備的話語,這么多引經據典的詞,我還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東去的車上,黑夫召陳平同車商議。
拉攏晏氏等姜齊舊族,是陳平提出的想法,早在咸陽時,他在粗略了解膠東各縣貴族分布、實力后,就對黑夫說道:“昔日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封夏禹之后于杞。于是天下大喜,皆棄商而奉周,何也?殷遺民雖日夜圖謀復商,但昔日同為商臣的唐、虞、夏舊族皆得分封,故愿意擁戴周室。”
說白了,周武王也是團結大多數三代舊族,給他們封邦建國的承諾,由此孤立殷商遺民。
在陳平看來,膠東的齊人貴族,并非鐵板一塊,兩百年前的田氏代齊運動,將失敗者盡數驅趕到膠東,呂氏、晏氏、國氏、高氏,他們一直受田齊侯王猜忌,不予重用,眼下有了翻身的機會,只要秦官府伸出手來,肯定有人愿意借力再登高位。
“就算不愿意投靠郡守的,也要強行拉上車來,以其子弟為質子,讓諸田怨恨他們!”
陳平的計策,可謂洞悉人心,只要拋出“田齊得國不正”和“郡守欲扶持姜齊舊族”兩顆大石頭入水,便能掀起軒然大波。
原本還和和氣氣的膠東貴族,不管他們愿不愿意,都會心生猜疑:諸田猜疑晏氏等投秦賣己,晏氏等姜齊舊族則因為自己實力弱小,擔心諸田的憤怒報復,只能被迫抱緊官府的大腿。
“沒有矛盾要制造矛盾。”
“小矛盾要變成大矛盾。”
黑夫贊嘆不已:“如此一來,讓膠東郡的新舊豪強生隙,就不怕他們聯手與官府作對了。”
隨著越發深入膠東腹地,他對如何治郡的理解,也越發清晰。
陳平告退后,黑夫在晃動的馬車里,拿出了棋盤,先在右邊擺了6顆白子,一字排開來,又在左邊放了一顆黑子,與6枚白子對峙……
他倒不是無聊到獨自弈棋,而是要將膠東郡社會各階層的立場分析清楚。
“以一對六,必敗無疑,所以,我得盡量將這些白子,拉到黑子一方。”黑夫自言自語道,伸出手,撥弄起棋盤來。
“第一顆白子,這代表膠東最大的勢力,諸田為首的大貴族!”
這些田畝連阡陌,家僮數百上千的貴族,是田齊時代的封君、大夫。以田常的后代即墨田氏,以及田單的后代夜邑田氏為代表,亦可稱之為諸田。
諸田是田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秦滅齊,于他們有滅國亡社稷之仇,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在法律上變成了“黔首”,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了種種特權,當然會心有不甘。
經濟上,諸田也大受打擊,他們長期掌管山海之利:即墨田氏擁有附近山林沼澤的所有權,自行開礦鑄幣。夜邑田氏作為封君,也是膠東最大的鹽商,萊州灣的鹽,三分之一都是夜邑出產。
諸田和,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眼下雖暫時蟄伏,可一旦有事,第一個反秦的就是他們。
可惜膠東實在太遠,朝廷鞭長莫及,未能將這兩家遷去關中。對這些人,黑夫一點拉攏的妄想都沒有。先盡量削弱,等皇帝東巡時,再借勢徹底拔除,統統遷走!
但就算將諸田遷走,消滅了本地大貴族,黑夫想要治理膠東,仍需要本地人協助,補上諸田的大洞。
他的手,捻起了第二顆白子。
“這枚白子,是晏氏為首的小貴族……”
這個群體,陳平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他們在田齊建立時失去了地位和利益,現在,是時候鼓動他們復起,作為官府合作者,以百石吏、少吏的身份,協助治理地方了。
如此想著,黑夫將此子,落到了左邊。
“第三枚白子,則是工商階層。”
和階層較單一的秦不同,齊國城市化程度很高,工匠商賈人數眾多。管仲曾說“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在齊國,不存在對工商的歧視,他們有一定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
但這個群體,在秦朝統治膠東后,受到了沉重打擊:鹽鐵行業的工匠,被強行并入官營工坊。關市譏而不征的政策也被重稅取代,商賈地位一落千丈,不能穿好衣服出門,服役優先征發。
只要秦的政策一天不改變,這群人就是朝廷的對立面,暫時沒可能爭取過來。一旦有事,大工商業主或是起義頭領,或暗中資助,小工匠和小販則加入反秦大軍。
“但我施以手段,未嘗不可使之中立。”
黑夫將此子落到了中間,看向之后兩顆白子。
他們是春秋時的“士”,如今已經分化成三種人:游俠、儒生、方士。
游俠不用想了,齊之技擊任俠是出了名的的,這群無產者,是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組織,是官府日夜緝拿的犯人,也是活躍在反秦第一線的死硬分子。淳于縣的刺殺事件,很可能是當地游俠組織的,膠東沿海的寇盜,與彼輩也有脫不開的關系。
而儒生,雖然也被秦律所不納,但這種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綜合體:他們口里喊著復古,卻又極其圓滑善變,吃著誰的飯就替誰說話,但又會放下飯碗就罵娘。咸陽那群博士中,就有許多是膠東人士,比如扶蘇身邊的淳于越……
膠東本地儒生,面對秦的統治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難以摒棄“秦為不道,棄禮儀而上首功”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們卻沒有魯仲連“義不帝秦”的骨氣,很想加入體制,兜售自己的那套仁政復古,孝義治國思想,混個一官半職,畢竟“學而優則仕”的念頭深入人心。
還有方士,對秦的態度和儒士類似,既排斥又想合作,萬一成功誆騙到秦人,發大財呢?
他們立場很不堅定,可歸成一類人:知識分子,臭老九。
這群人,尚對秦朝心存幻想,不必一味摒棄,可以放到中立的位置上。
如此一來,工商和知識分子中立的話,場面上,已是二對二了。
黑夫將目光,投向了第六枚,也是分量最重的白子!
“第枚子,就是占膠東人口九成的農民了……”
秦入膠東,本地農民也沒落得好處,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他雖然扯淡說什么“田氏得國不正”,可實際上,田氏的侯王們,比齊景公那種只知道搜刮百姓,大修宮室的好大喜功之君,強了一百倍!
田氏之所以能取代齊國,靠的是幾代人堅持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手段收買人心,這樣就極大討好了農民。之后,田氏又將山林的木材,海邊的魚運到城鎮,皆平價出售,這樣又討好了市民。
再加上田氏養士好士,士農工商全部支持田氏奪權,掀翻姜姓齊侯,干掉晏、國、高這些腐朽的舊貴族,還不是摧枯拉朽,這就是人民的力量。
戰國前期,齊威王、齊宣王雄才大略,重用賢能,罷黜庸碌,讓齊國得以富強,臨淄齊人,臉上依然寫滿驕傲。
到了后兩代君主,國勢雖衰,卻以黃老思想治國,長達五十年的和平,輕徭薄賦,粟米滿倉,百姓至今依然念著田齊的好。
秦人一來,稅重了好幾倍,農夫的日子,從溫飽變成了貧苦,換了是黑夫,肯定也要反他娘的。
于是歷史上,齊地諸田反秦,齊地從百姓到市民,幾乎是一呼百應,一月之內,兩千里之齊易色……
所以啊,照搬后世套路,發動農民斗豪強,分田地?最先被斗跑的,怕是黑夫自己吧。
哪怕拿到了屠龍術,也不能照搬條例,得具體事例具體分析,活學活用,才能立竿見影……
黑夫的手,收了回來,很悲哀,農民不是傻子,過去的日子好,現在的日子壞,心里門清。這枚分量最重的白子,賦稅一日不減,徭役一日不松,黑夫便無法將其落到左邊。
“只希望遷走諸田后,能用剝奪的大片土地,安置底層無地雇農,讓他們站到我這邊來……”
第五卷屠龍術果然很有用,黑夫一番分析后,已經很清楚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更明確了自己的定位。
黑夫臉上,出現了一絲自嘲的笑。
“我是站在,絕大多數人民對立面的反動官僚!”
這時候,馬車停歇,陳平的聲音亦從外面傳來。
“郡守,即墨已到!”
黑夫起身,掀開車簾,面對朝他頓首的本地官吏、豪長,看著遠處白雪皚皚的即墨古城,輕聲道:“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