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徐福……嗯……徐市?“
對面的聲音高高在上,但聽在徐市耳中,已如同天籟。
徐市面色有些蒼白,走路踉踉蹌蹌,這是他被囚禁的第七十八天,第一次被放出地牢。
這一路過來,略帶溫暖的海風告訴他,時間已經入春了,而先前綁架徐市的那位大人物,也終于來到被名為為”青島“的海邊小邑,見了他一面。
頭上的黑巾終于被取走了,但隨即眼前又是一黑,原來是一位膚色褐黑如海邊漁民的大官正坐于徐市面前,年紀三旬上下,臉上表情滿是玩味,像是一只貍花貓注視著爪下的小老鼠。
徐市也算見過世面的人,努力鎮定,應道:“小人正是徐市,字福,見過膠東尉郡守!”
黑夫見徐市第二句話,也不解釋為何綁架徐市,想要將他怎樣,而是問道:”聽說你少時便開始出海,不僅會侯星望月之術,還對齊地濱海極其嫻熟?“
徐市是聰明人,身后是手隨時按著劍的共敖,他知道,自己小命懸于一線,另一頭就捏在這黑夫郡守手中,冒著欺君之罪綁了自己,目的自然是為了打擊方術士,但卻又留著不殺,則說明,自己對他還有用……
徐市很清楚自己的長處,便應諾道:“天下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然要論在大海上辨認方位,了解少海沿岸情形,無人能出我之右!”
黑夫一笑:“雖然你名聲在外,整個齊魯都知道,只要出海的船有徐市,便能平安歸來,漁夫船家皆以為神,但空口無憑,我還是得考考你,先考近的吧……”
也不管徐市愿不愿意,黑夫便開始發問道:“我聽親隨說,你已猜到,此地是即墨以南百里外的不其縣,取一漁村開辟為港,修筑城邑,改名為青島,你且說說,這青島可否作為海港?”
徐市心里惱火,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有什么辦法?只能面上堆笑道:
“上吏應該知曉,齊人海船穿梭于少海之上,從芝罘(煙臺)為中轉點,北到燕地碣石,南到莒地瑯邪,已有了一條航道。小人乃是瑯琊人,少時時常往燕莒之間,其中,從瑯琊去往成山角,這不其……青島乃必經之地,故十分熟悉。”
接著,徐福便開始講述不其縣的利好,說此處有山海之利,山為勞山(嶗山),高入云霄,山入海中,海侵山下,大霧起時,有如仙境,為方術士辟谷修行最佳之處。
而山海相連之處,或礁石叢生、驚濤拍岸,岸線曲折、灣岬交錯。遠離海岸之處則是島嶼林立,郁郁蔥蔥、與世隔絕。
然此縣內里,卻有一灣,則是細沙輕語、柔情似水,因為海岸遮蔽,隔絕了風浪,使得灣內風平浪靜。最妙的是,有一條不窄的河流從即墨城一直延伸到這里入海,可以行船運送貨物,故這個海灣,很適合作為天然良港……
徐市說的海灣,自然就是日后的膠州灣了,雖然齊地最好的港灣,依然是瑯琊臺,但那畢竟是瑯琊郡的地盤,膠東還是得自食其力才行。
于是黑夫選定的新海港,就座落在膠州灣,正是后世青島的位置,也命名青島,他黑夫作為膠東的實際統治者,對一個小漁港的命名權還是有的。
雖然海岸線與兩千年后有些區別,但山脈圍起來的海灣已經定型。膠州灣羅峙其間的諸島嶼,多無人居住,昔日的小漁村人口也不過百戶,如今修起了圍墻,開辟了碼頭,已經十分興旺。
來自會稽郡的船隊,被黑夫以”保護郡城“為名,也調了部分來此駐扎。
黑夫對這些水手待遇可不薄,膠東不是才遷走了諸田么?十數萬頃土地空了出來,黑夫優先將其分給駐扎本地的秦軍士卒屯田,人手百畝。其次便是會稽楚越水手,人手八十畝。剩余土地,才分給閭左貧民,人手五十畝,符合朝廷”授田制“的規定。
這些閭左也不是白拿地,他們必須像西周春秋的農民一樣,料理完私田后,每個月去”公田“干活幾天,所謂公田,其實就是分給秦軍士卒、舟師水手的餉田……
如此貧民有地,士卒也不會生出怨言。
任囂帶來的舟師雖然有一定戰斗力,但要與海寇爭鋒,數量仍嫌不足。且需要熟悉本地水文的人協助,所以黑夫和郡尉任囂商議,芝罘島駐扎的舟師主力,用來防備海寇,而南邊有海灣保護的青島港,則可營造新船,招募水手進行訓練。
要制造新船,自然需要大批的木料,膠州灣周圍也具備這樣的條件。膠南地處山嶺,樹木繁多,盛產造船木材。嶗山附近,此時還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其中松樹、側柏、云楸、銀杏、家槐、毛白楊、平柳樹漫山遍野。這些樹木,正是造船和制漿的上好木料。
不過問題回來了,還是人手不足,朝廷能分一批瑯琊民夫過來幫忙,但長遠考慮,黑夫的目光還是盯上了半島……
黑夫既然得了秦始皇命令,要他年內肅清沿海盜寇,又欲奪人口于朝鮮半島,便來此巡視,查看舟師的訓練和新船制造情況,這才有時間看看遭綁架的徐市。
徐市這種能在歷史上留下傳奇事跡的人物,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將青島可作為良港的緣由說得明明白白,還恭維黑夫有眼光,那嘴甜的,難怪歷史上能忽悠秦始皇給他三千童男童女和大船無數,出海打水漂玩兒……
不過,徐市注定沒這機會了,因為他遇上了黑夫。
黑夫頷首:“不錯,果然有幾分能耐,既然對近海之事了如指掌,那我再問你遠事。”
他手撐著頭,作沉思狀,過了一會才道:“本官最近對朝鮮及濊貊、九夷有興趣,但僚屬多不識,你若知曉,且分說一番。”
徐市一愣,隨即大喜,那些地方,他雖然沒有一一航行去到過,但也聽人說過許多次,相當熟悉。
于是他便先給黑夫介紹起”朝鮮“來,此名并非是后世明朝所賜才有,而是自古有之。正所謂“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位置再清晰不過,而朝鮮的開創者,據說是殷商時,三仁之一的箕子。
這時候,聊天的氣氛已經很輕松,黑夫讓人端來膳食,賜徐市席案,二人一邊吃一邊聊,徐市要展現自己的本領,便盡量講述得繪聲繪色……
他說道:“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滅商后背封在朝鮮,不過我在遼東時,與一位箕氏朝鮮人相談,他卻說,在朝鮮有另一種說法,箕子并非周人所封,而是在殷商滅亡前,眼看大勢已去,便帶著一部分商民向北遷徙,至于遼東……“
按照徐市這種獵奇的說法,殷商來于北方,也歸于北方。八百年前,在燕山南北有許多殷商的子姓方國,比如一直對大邑商的孤竹國,伯夷叔齊接待了箕子,并讓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東的遼河流域。
然而周人并沒有放棄向北征伐,隨著召公北征,整個燕毫地區包括孤竹國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繼續渡過遼水向東遷徙,抵達了遙遠的朝鮮,周人勢力難以抵達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遺民的方國:朝鮮。
故按照徐市的說法,而所謂的“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鮮”,只是周人承認一種既成事實罷了,從始至終,周朝從未放松對朝鮮的警惕,箕子的后人必須在燕國為質,長此以往,形成了燕國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過隨著戎狄的日漸侵襲,燕國對遼西的控制日漸喪失,連孤竹國也向他們發動了進攻,若非齊桓公征山戎、斬孤竹,只怕燕國已經滅亡了。
也正是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國和朝鮮之間的聯系斷了,總之,整個春秋,中原對朝鮮是一團迷霧,大海相隔,還在海岸線邊上游弋的齊國人,也對那里了解不多。
直到燕國和朝鮮打了一場仗,這個國家的神秘面紗才再度被揭開。
”燕國和朝鮮打過仗?“
這件事,黑夫一無所知,甚至連燕國史冊也記載不詳盡,倒是徐市這個常年在燕齊游走的人知道些細節。
他告訴黑夫說:”那是燕昭王時,朝鮮和東胡共分遼東,但因箕子之后驕縱,對燕無禮,不僅不表示臣服,還妄自稱王,大有和燕一決雌雄之勢。于是燕昭王為懲罰朝鮮,命秦開率軍向東,擊破東胡后,繼續進攻朝鮮,奪取兩千多里土地,直達滿番汗為界……“
所以燕國極盛時,領土抵達了朝鮮半島北部,置吏,筑障塞,朝鮮算是燕的臣屬。
這之后,齊國也和朝鮮建立了聯系,畢竟他們共同的敵人都是燕國,二者的聯絡,主要是從海上,齊國和朝鮮及朝鮮周邊的”九夷“有貿易往來,朝鮮的特產”文皮“,甚至跨海賣到了莊岳之市。
不過,徐市又說,從膠東去朝鮮的航線卻有些復雜,得從蓬萊群島北上,沿途都有島嶼可以提供船只停泊和補充淡水,之后只需要等待一場風,只需要幾天時間便能跨越少海,抵達后世的大連、旅順附近,若是運氣好,大多數船只都能完好地抵達目的地……
之后,再從遼東繞到朝鮮,想直接從成山角啟程東航,還有些難度。
正是因為往來困難,等到燕國滅亡后,秦朝也對海外的朝鮮小小侯國無甚興趣,雙方尚未建立聯系。
倒是有許多燕齊復國人士,渡海跑到了朝鮮,還有它周邊的濊貊、九夷之地去,時刻惦記著反攻大陸。
濊(huì)貊是遼東遼半農半漁獵的民族,被東胡所迫,漸漸流入東北和朝鮮半島,如今在朝鮮國周邊建立了許多小邑城邦,最著名的,當數”滄海君“,據說那是一座任何族別,任何國度人士都能平等生活的海濱城邑,滄海君的名望,甚至傳到了齊地。
九夷則是半島上的土著民族,“九”并非具體數目,只表示眾多之義,因為他們壓根沒建立文明,徐市也對這些落后的部族知之甚少,只聽來自朝鮮的人說,九夷邑落雜居,亦無城郭,但知道刀耕火種,人口眾多。
濊貊和九夷,算是后世朝鮮人韓國人的直系祖宗了。
“人口眾多?這就夠了。“
聽到這,黑夫也覺得差不多了,對正欲自薦的徐市道:”其實我問了你近處,又問了你遠處,但最想問的只有一件事,一件不遠不近的事。“
徐市很想忽悠黑夫放了他,或者委以重任,給他機會逃離,或者披露黑夫的欺君之罪,故笑道:“能為郡守分憂,是徐市之福,郡守但問無妨!”
黑夫這次沒有吊胃口,直接問道:”安期生、盧生、韓終還有你,汝等慫恿陛下派人出海,恐怕不單是為了騙取錢帛吧?究竟有何目的!是否與海外反秦之士活動有關?“
徐市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更加可怕的問題便接踵而至:
”齊地反秦賊寇,雍門司馬的老巢,就在遼東與齊地之間的群島之上,夜邑田都便是被他所救,汝等方術士與其有無聯系,如何找到巢穴所在?“
連珠炮似地問完后,黑夫一揮手,共敖和身后的門客親信,便復又將徐市按住,麻袋罩上了他頭部,這是要帶回陰暗地牢的緣故。
徐市大呼冤枉,黑夫則輕松地一拍大腿,起身道:”時間差不多了,徐福,這些問題,你若是想清楚了,便一一稟明,白紙黑字說清楚,我下次再來看你,至于是一個月還是一年,就看你表現了!“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