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乞鞠!我冤枉!”
九江郡郡府大堂上,一場審訊接近尾聲,方術士侯生連連稽首喊冤,但高坐堂上的廷尉葉騰卻無動于衷。
“鄉嗇夫審之不公,可乞鞠于縣丞,縣丞審之不公,可乞鞠于郡丞,郡丞審之不公,可再乞鞠至廷尉……”
此乃秦朝的復審制度,可若是廷尉這“最高人民法院”直接判定有罪,嫌疑人,便再無乞求復審的可能!
侯生不死心,這個研究藥石和長生不老一輩子的方術士,聲音變得嘶聲力竭:“我要親自謁見陛下,陳述冤情,那些與刺客叛賊勾結的事,皆是盧生、韓終等人所謀,我一概不知啊!”
“汝等同為方術士,譬如鄰里,同謀是罪,知情不報是罪,不知亦是罪,足以株連!”
但葉騰只是冷笑了一下,讓人將侯生帶回陰暗的牢房,自己也松了口氣,這場震動天下的大案,終于可以了結了。
膠東、臨淄提供的證據,其實只是給方術士定罪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三月份,秦始皇在瑯琊莒南遇刺后,廷尉就將此案當做建國以來最嚴重的謀逆案。他們不但要追捕逃竄的刺客,找到刺殺的主謀,連何皇帝行駕內部,到底是誰泄露了皇帝行蹤、車乘,也要查個一清二楚!
因為事情太巧合了,刺客不但知道皇帝車駕行經的路線、時間,還能直接命中皇帝乘坐的車輛,若非中車府令趙高駕馭得當,拼著車翻手斷,讓大錘未能直接破車窗而入,秦始皇恐怕要受重傷。
“定是出了內鬼!”
廷尉葉騰如此篤定,能知曉皇帝乘坐的,只有御駕最親近的人,所以當日隨駕的數千人,從九卿大臣到普通郎衛、車夫,幾乎都經受了廷尉黑衣法吏調查。
葉騰作為李斯的繼任者,他必須表現出自己的精明強干,在刑獄方面,不亞于前任。
所以廷尉署效率很高,在大索天下十日,向各地發放刺客批量的印刷圖影后,那個刺殺未遂,力戰后自盡的大力士身份漸漸撥云見日:有亭驛舉報,說此人曾在臨淄等地出沒,他推著車輦,作奴仆打扮,隨一個中年商賈走動,后來兩人轉道濟北去了薛郡,又從薛郡去了瑯琊……
奇人異士,哪怕易裝,但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眼看案情有了著落,廷尉署欣喜不已,只可惜,接著就遇上了臨淄郡、濟北叛亂。
兵荒馬亂間,一切都亂了套,朝廷法吏也無法展開調查,只好等黑夫定臨淄、高唐后,廷尉才立刻派人到當地徹查。但因為動亂,使得民眾流散,亭驛被毀,調查取證十分艱難。
好在廷尉認定,刺殺之后,便是諸田叛亂接踵而至,兩者肯定有關聯。廷尉對被抓獲的叛賊、海寇頭目嚴刑逼,得知了這樣的消息:
那個有謀刺嫌疑的“中年商賈”叫張良,乃韓地貴族,家族五世相韓,此人一直對復韓念念不忘,新鄭之亂后,他便跑到了東方,在齊楚之間游蕩。齊亡后,張良隨雍門司馬等人,渡海去了沙門島,但沒呆多久,又進一步去了海那邊的滄海君處避難,數年后,又借道沙門島返回,這時候,他身邊已經多出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夷人力士……
葉騰立刻給刺殺案定了性:所以這是一場滄海君、諸田和六國復辟勢力合謀的刺殺!
隨著審訊深入,為這群叛賊傳遞皇帝御駕消息,乃至于事后散播謠言的人,也浮出了水面。
“方術士!”
抓捕行動立刻進行,直到現在,秦始皇的御駕,還跟著不少方術士呢……
首當其沖的自然是侯生,但這個一門心思追求煉制長生不死藥的家伙,居然對這些事情茫然不知。
嫌疑最大的,反倒是盧生、韓終二人,但此二人早在秦始皇離開膠東、瑯琊時,就陸續請辭,借口是去名山大川采藥。
連帶那個在芝罘島上,差點把秦始皇忽悠的安期生,早在皇帝離開膠東時,他也留書一封,說是云游四海,為皇帝尋找長生藥去了,還將皇帝賜予的兩百金,原封不動留在館舍,更留了一雙“赤玉履”,顯得神秘兮兮。
當時皇帝以為神,還有些遺憾,可現在一看,這老家伙也是匆忙跑路啊!
葉騰立刻發布緝捕令,令各郡搜索盧生、韓終、安期生行蹤。但只在陳郡抓到了韓終的弟子,弟子如實交待,韓終過去幾年,一直和一位“中年商賈”有聯系,很可能就是張良!
甚至連韓終本人的身份,也被披露出來,原來是韓國公族庶支!
除了參與謀刺外,方術士的其他罪行也被一一查明,比如一些齊地方術士為諸田作預言偽書,說什么“田當復,咸當隳”,意思是田氏要復國,秦朝的咸陽會遭受六國名城一樣的命運,妖言惑眾。
在向秦始皇匯報案件情況時,葉騰便道:“彼輩或早已心懷叵測,或因膠東之行,方術士遭斥而心懷怨望,遂與田逆、刺客合謀!”
事后看來,方術士的一切舉動,都顯得可疑,比如侯生、韓終欲煉制“不死藥”,想說服秦始皇服用,誰知道這是不是毒藥?
而皇帝不愿輕易服食時,方術士又借口缺少材料,非得世間罕有的礦物靈藥才能煉制,顯然是在拖時間。
在膠東時,他們一直鼓動秦始皇乘坐大船出海,海外兇險莫測,更有海寇潛伏,置天子于危堂,其心可誅也!
前不久,秦始皇在彭城沒撈到大鼎后,民間甚至有傳言,其實找到了鼎,即將要把鼎打撈上來時,鼎內一龍頭伸出,咬斷了系鼎的繩索,鼎復沉入水下,不見蹤跡,這是皇帝無德,不當為天子,無法聚齊九鼎的預兆……
這件事,恐怕也是方術士編造傳謠的吧!
秦始皇最恨的便是欺騙和背叛,遂大怒。
“朕對盧生、韓終等尊賜之甚厚,然彼輩卻心懷不軌,欲與叛逆勾結謀刺,方術士在咸陽者,每每問煉不死藥之事,亦只會誆騙搪塞,此眾散步關東,常妖言以亂黔首,不可留也!”
于是,繼挾書律后,又一道震驚天下的法令,從壽春城的行宮里發出!
“天下諸郡,為方術士、言方仙道者,俱緝捕之!”
逮捕之后,便是嚴苛的審訊,并讓方術士們相互舉報對方的不軌之舉。
這一查不要緊,為了活命,方術士開始大肆揭露自己的師長、朋友所謂的“方仙道”,其實是騙人的把戲,這群仙風道骨之人的真面露,陸續被揭露。
當然,也有侯生這種入戲太深,堅持認為,自己已經快煉出不死藥,能夠讓皇帝長生的家伙。
不過十數日,齊地四郡、東海郡、九江郡,共逮捕了犯禁的方術士四百六十余人,統統帶到壽春,等候皇帝發落。
秦始皇不想聽這群人的喊冤,下令俱坑之,使天下知之,以懲后人!
秦始皇三十二年,八月初一這天,壽春南門外,人山人海,在所有人翹首以盼很久后,四百多名齊楚方術士,被秦兵被帶到城外,扒光了衣服,綁成粽子,推攮入坑活埋。
隨著沙土一點點播灑而下,一時間哭喊求饒聲不絕于耳,這群為人尋長生的人,此刻卻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也有幾個人毫無畏懼,反而哈哈大笑,開始閉目運功,打算以“龜息”之術,在填得結結實實的土里活命,以此向皇帝證明自己是有真本事的。
只是等事后,秦卒拋開土,這幾個家伙,也早就面目扭曲,尸體僵硬了……
作為方術士之首的侯生,則是判了更殘酷的車裂,在南市處死。
在知道自己乞鞠無果后,侯生卻渾然不懼,他平靜地說,自己早在被捕前,就吃了本要獻給皇帝的不死藥。
“我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他對此深信不疑。
但到了行刑這天,官員們卻驚訝地發現,侯生已經半死不活了,他面色發青,奄奄一息,讓醫者來查看,一把脈,都大搖其頭,說是中毒太深。
這更坐實了方術士煉制毒藥欲謀害皇帝的罪名,但直到這時,虛弱的侯生還喃喃自語,說他就算被車裂了,死后五日,還能復生,這就是方仙道的神奇之處。
他隨即被車馬的巨力扯成四五塊碎尸,肚裂腸流。九江郡的郡丞還有些好奇,讓人收其尸身,放在一處,每天都去看看。
但五六天過去了,只看到蒼蠅蛆蟲與日俱增,腐爛發臭,卻一點“復活”的跡象都不見。
九江郡丞失望了,讓人將尸塊扔出去喂狗,野狗吃了盧生的肉,居然也死了……
人人皆言,侯生煉制出來的,恐怕不是不死藥,而是速死藥……
旁觀這次“坑術士”盛況的不止是當地民眾,還有叔孫通等數十名博士儒生,都看著土坑里死寂的昔日同僚,瑟瑟發抖。
叔孫通后怕不已,諸田舉事時,他夫子孔鮒高興不已,差點帶著家里的禮器過去投奔,被叔孫通死活勸住。
果然,很快,諸田的舉事就陷入困境,被膠東郡守黑夫一路往西趕,最后在高唐覆滅,只維持了兩個多月。
齊地多儒生,但大多數儒生是聰明的,他們相信,秦始皇的口諭是真的,皇帝未死,造反是不明智的,雖然他們也是朝廷政策的受害者,但沒有攙和進去。
所以事后追究,只處死了幾個看不清形勢,追隨田氏兄弟的儒生。這是個別行為,皇帝也沒有株連整個儒生群體,只是殺雞儆猴,讓他們親眼看看,胡說八道的方術士是如何死絕的。
效果很不錯,幸免于難的儒生博士,在坑邊瑟瑟發抖。
從秦始皇開始東巡起,已經過去一年了,這次漫長的東巡,是儒生們極力鼓動的,本希望將帝國引上“王道”的路,加強儒生的話語權,可整個過程,對他們來說,如同噩夢一般。
封禪、禁書、反叛、坑術士。
從百花齊放,到噤若寒蟬。
所有人現在都明白,夏日已過,冬天來了……
這次事件以后,沒有儒生再呱噪,多嘴多舌的他們,變得靜悄悄的,一切唯皇帝之命是從,阿諛奉承之聲,取代了過去的以古非今之言。
但皇帝并未因此而高興,這幾日來,一直都是郁郁寡歡,差點被騙,是皇帝永遠不會忘記的經歷,是他此生的巨大恥辱!
經此一事,秦始皇對派人海上求仙,煉制不死丹丸,是徹底死了心,“長生”的唯一希望,似乎只有西域的西王母邦了。
對東海,他現的唯一想法,便是讓大秦的疆域,東有東海,并跨過漫無邊際的海洋,對對岸的“滄海君”及其小小城邦,對那些寧可逃到九夷之地,也不愿屈服于秦的六國遺民,施加懲罰!
皇帝在給膠東的詔書里道:“齊亂已平,但膠東郡也勿要懈怠,群寇雖定,海波未平,海對岸的滄海君,乃謀刺大逆!使黑夫繼續治郡,恢復民生,使任囂練兵造船,一年之內,朕必平朝鮮、滄海!”
詔令發出,事情已畢,秦始皇又要繼續他的旅程了。
長生不易,路途艱難,秦始皇現在年歲尚壯,雖然身體有些小毛病,但無傷大雅,他不會因為幾只不自量力的螳螂,一點蒼蠅嗡嗡叫,就停下自己的腳步!
在地圖上,秦始皇伸出手,指定了巡視的下一站,那里是昔日的蠻荒之地,是帝國的南方邊疆,是一個年輕卻欣欣向榮的郡。
秦始皇三十二年九月初,豫章郡南昌城,迎來了秦始皇帝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