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
消息閉塞點的樓船之吏,頗為驚訝,這個本該被通緝的方術士,為何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此?
但耳目靈通點的,卻知道徐福已被免罪:去年,諸田叛亂剛剛平定不久,朝廷秋后算賬之際,臨淄、濟北郡丞提交了關于方術士可能參與反叛的證據,這個群體立刻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與此同時,消失半年的徐福,被出海巡視的共敖,在青島外海的小島地牢里發現……
徐福心里也苦,他被黑夫一關就是大半年,也沒胡亂用刑,就是讓他獨處,連陽光都見不到,隔三差五來看他一次,讓他交待盧敖、韓終等方術士的黑料。
他最初還不說,可后來熬不住,便陸續吐露。
“你知情?”黑夫問他。
“知……知情。”
黑夫當時笑道:“知情不報,還欲與盧、韓一起欺瞞陛下,真是死罪啊,幸好我讓人在瑯琊截住了你,否則,你便再無生路了。”
之后,黑夫撂下徐福,連續四個月未來看他,徐福一百多天無人交談,送飯的老者也是個啞巴,他想死的心都有。
等黑夫再來時,只是淡淡地說,諸田作亂,已被自己平定,隨即,便讓徐福繪制膠遼海圖。
徐福還想藏著掖著,因為他覺得,自己若知無不言,黑夫很快就不再需要自己,會殺人滅口。
但黑夫在看了他獻上的第一版海圖后,卻只是輕輕一笑,拿起旁邊的炭筆,在紙上信手勾勒起來。
不一會,一副膠東、遼東、朝鮮半島的地圖便浮現在上面。
徐福看過之后,亦大為震驚,那些海岸線的大體走向,與他腦中所記竟別無二致!更神的是,黑夫還能畫出徐福都沒去過的海岸,甚至在朝鮮半島東南方,還添了一個巨大的島嶼,指著它戲言道:
“徐福啊徐福,你想要陛下給你童男童女,想去的地方,不會是這吧……你如何稱呼此處,東瀛?扶桑?倭?日出之地?”
叫什么不重要了,徐福差點沒嚇死,本以為,這是他自己琢磨的小秘密,卻被黑夫無情地揭露出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徐福想不通,只以為神,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此不敢再在黑夫面前掩藏。
他不知道,這是黑夫前世初高中時,教室墻壁上掛了許多年的中國地圖立功了,用神秘主義嚇唬方術士,也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了。
在唬住徐福,讓他對自己言聽計從后,黑夫又意氣風發地告訴徐福,方術士勾結諸田謀反的事情已暴露,這個群體徹底涼涼,徐福慘遭遷怒,也成了通緝犯。
徐福有些絕望,難道他這么聰慧的人,就要做一輩子階下囚么?
黑夫當時也沒說話,徐福半響后才醒悟過來,黑夫暗示這么多,無非是告訴他:你只剩下一個機會,那就是站出來揭發盧、韓!
徐福愿意合作,被帶回即墨后,黑夫與郡丞一同審問了他。徐福按照黑夫提供的劇本,自稱先前忽然消失,不赴成山角之會,并非刻意欺君,而是驚聞那方士韓終等人誘騙皇帝出海,欲圖謀不軌。
“我本欲告發,卻被盧、韓手下發現,慘遭劫持,扔在無名海島上的地牢里,近來才得以脫身,今聞陛下遇刺、諸田反叛,以上種種,皆盧、韓之奸計也!”
黑夫郡守對此事很重視,立刻將徐福送去秦始皇處。
不再相信方術士鬼話后,皇帝豈會屈尊見他?一切交由廷尉葉騰審理。
徐福發現,自己的所有退路都被堵死,從押送到審訊,都是黑夫的人在經手,哪怕到了皇帝行宮,也是黑夫的老丈人,廷尉葉騰來審他,只要說錯一句話,對方有的是辦法讓他立死。
就算忽然反水揭發黑夫又有何用?黑夫平齊亂,封大庶長,恩寵正盛,一個通緝犯的胡言亂語,無法對他造成損害,反而會害死自己。
徐福是個自愛惜命之人,他知道,自己最該做的,便是聽黑夫的話,徹底與方術士劃清界限……
于是他的證詞,成了扳倒方術士最后一根稻草,秦始皇勃然大怒,一共坑了數百人。
倒霉的侯生只因為“不知情”便慘遭株連,但徐福作為首告,按照律令,可以赦免。
但徐福仍不得自由,事后,黑夫還請求,徐福雖為方術士,但他從未敢欺瞞皇帝,且對海事極其熟悉,可以讓他在膠東效力,秦始皇準奏。
今年年初,徐福回到了膠東,在郡守府手下做事,只是極其低調,很少出沒。
但徐福沒想到,回到膠東后,黑夫給他的差事,居然是管理方術士……
坑術士后,這個群體已經銷聲匿跡,唯獨膠東有余存,便是那些先前幫黑夫尋找金礦,改善曬鹽技術的方士,他們于朝廷有功,得以幸免。
但經此一嚇,與之前相比,方術士與黑夫的關系有了巨大變化,過去是充滿敵意,如今卻視黑夫為大腿,一旦黑夫不再庇護,他們隨時可能被人捉拿誅殺。
黑夫將這僅存的十余名方術士分為兩組,學“祠灶致物”,也就是玩丹砂煉水銀,金鐵相互煉成的為一批,在青島秘密研制著一個項目。鐘情于海外求仙,多次乘船出海,熟悉風浪水文的為一組。
海圖的最終形制,便是徐福帶著第二組的人繪制而成,說是他畫的,也不為過。
今日黑夫帶徐福來煙臺港,用意也很明顯:黑夫想主導此次跨海運糧,故意讓徐福裝一裝,將任囂提出的方案駁倒!
作為在這片海域往來二十年的人,要論對少海、東海的熟悉,在場所有人加起來,也趕不上他吧?
想定后,徐福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踱步到廳堂中央,朝任囂和樓船之吏作揖,然后指著地圖上,遼南的位置道:
“任郡尉,你方才說,舟船從旅順到馬訾水,航速極慢,恍如逆水行舟,要七八天之久,可知這是為何?”
“洋流?”
任囂和樓船之吏們聽著這個從徐福嘴里蹦出來的陌生名詞,有些不明所以。
“然也,洋流。”
“江河有流,海亦有流!常年出海者便能知曉,同一艘船,同樣的貨物,同樣是風平浪靜,從煙臺到成山角,去程省時,僅需一日,回時費力,需一日半。”
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就是徐福所謂的“洋流”了,順者如同在大江大河上順流而下,逆者則如逆水行舟,不慢才怪。
他這么一說,倒是符合任囂和樓船之吏們的常識,只是眾人多來自楚越之地,對江河湖泊熟悉,對大海的脾性,還真沒徐福清楚。
見眾人不再輕視他,徐福這個出了半輩子海的方術士,便像講課一般,用炭筆在海圖上,從馬訾水(鴨綠江)入海口開始,沿岸畫了一條線,到旅順處停止,標了個箭頭,預示著它是由東北至西南向的。
“膠東沿海有洋流,遼南亦有,也是不巧,與運糧去向相反,故從旅順到滿番汗時費時,回程時反而省力!”
“原來如此。”
眾人皆頷首,徐福說透這點,真是解開了一個未解之謎了。
黑夫高坐廳堂,任由徐福在那講解膠遼沿岸的各種“洋流”,徐福有幾分本事,多次出海,是早就知道這種東西存在,并暗暗總結了規律,但賦予它名字的,還是黑夫。
而徐福說的兩處沿岸洋流,其根源皆是“黃海暖流”,這是世界第二大洋流“黑潮”的一個分支。
黃海暖流沿著朝鮮半島西岸向北流動,在鴨綠江附近,由于遼東半島的作用,轉向西南行,在鴨綠江水流的作用下,變得更強,直接沖入渤海灣!
這道暖流,會沿著渤海灣沿岸轉一圈,帶去熱度,讓“碣石”也就是秦皇島成為不凍港,然后便從渤海南側流出。在膠東煙臺附近,接受了萊州灣的淡水,變成黃海沿岸流,繞過成山角,繼續往瑯琊地區流去……
這就是渤海和黃海的洋流循環,也是讓碣石—芝罘—瑯琊這道航線早早出現的根源。
明白了這點,就能充分利用洋流來行船了。
徐福道:“眼下乃夏季,遼南洋流較弱,也足以讓舟船航行艱難,到了秋冬,洋流更強一倍!到那時,想要從膠東經旅順運糧到滿番汗,真是難上難!一個來回,恐怕要整整一月!”
任囂和樓船之吏們沉吟了,若徐福說的是真的,那他們的運糧方略,夏天還能勉強接受,一旦到了秋冬,就舉步維艱了。
“但若反其道而行,直接從成山角起航,抵達朝鮮沿岸,再向北去滿番汗,朝鮮沿岸洋流,乃從南向北,如此,則能避開逆流,回程時順洋流而行,可事半功倍,省去不少時日!”
(前文有誤,秦朝最東界是滿番汗,列口還在南邊,應是箕子朝鮮的港口)
順之則快,逆之則慢,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眾人漸漸有些被徐福說服了,但仍有一個難題橫亙在他們面前。
”我聽聞,從成山角直航到朝鮮,可是有足足四百里之遙,船要走四五天……“
任囂手下,最老道的樓船軍官面露難色,搖頭道:“我也問過不少燕齊老船家,他們出過無數次海,卻也不敢走這條水道。”
對于這時代而言,極少有離開海岸的遠洋航行,首先是海上風云莫測,這年代的風帆尚且原始,無法很好利用側風,非得順風才行,若是無風,就得靠槳來劃。
更糟糕的是,失去陸地的標志物后,船只的航向也成了問題,白天和晴朗的夜晚,可以依靠太陽、月亮和星辰來判斷風向,可在陰天和多云的夜晚,船隊就成了無頭蒼蠅,陷入迷航了……
燕齊方術士中,不乏有人試過遠航,但大多嚴重偏離航線,運氣差的船毀人亡,運氣好的,等好不容易繞回來,亦是猴年馬月了。
“那是彼輩無智,不會觀測風向。”
徐福卻不以為然,他作為敢慫恿皇帝出海,歷史上更帶著幾千人遠航異域的人,自然是有幾把刷子的。
徐福回頭看了黑夫一眼,見主人點頭,便繼續道:“我花了十年來鉆研風向,略有所得,眼下風多是從東往西吹來,遠航是有些難,可一旦入秋,卻有天助之!”
“天助之?”
眾人皺眉:“此言何意?”
徐福換成了粉筆,在那海圖上,除了黑色的洋流外,又加上了白色的一些小箭頭,它們或從北向南,或從南向北,或盤旋不定……
“這是……”
常年在海上打拼的樓船將領們,又豈會對這東西陌生呢?
徐福按斷了粉筆:“季風!”
此乃黑夫這取名狂魔,給這種特殊的風取的新名字,徐福倒是覺得它很符合實際,季風者,隨季變化之風也!
“徐福說得沒錯。”
黑夫亦起身,拍手讓眾人看向他。
“有此風相助,樓船遠航,越千里海疆,征海外之國,易如反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