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這天,在一陣鑼鼓喧天中,上書“海東商社”的牌匾在一棟建筑門前被掛了起來。
參與掛牌的不僅有膠東郡守、腄縣縣令、倉曹、金布曹、兵曹等朝廷官吏,還有十三名齊地商賈,以瑯琊人管宴,膠東人刀間為首。
黑夫郡守在掛牌大會上的講話,無非是表示要效仿管仲時期的國家貿易機構“輕重九府”,通貨積財,讓齊地商賈參與官府主導的海東貿易,最終達到“不加賦而府庫足”的目的。
海東商社將壟斷遼南、海東的一切貿易,官府進行分配和監管,最后,再由商社統一向官府繳納稅款。
黑夫在上面慷慨激昂地演講,膠東兵曹掾曹參則在下面,低聲對旁邊的陳平道:
“皆賤商賈,唯郡君不然,這種吸納商賈幫官府做生意的事,我聽著都覺得稀奇,但這些商賈,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陳平笑道:“這些事,齊人商賈早就習以為常了,你忘了郡君說過,此事,他也是看《管子》后產生的想法。”
臨淄稷下學宮的士人,曾合力寫了一本《管子》,里面虛構了很多管仲搞“經濟戰”的事跡。
比方說,魯國的紡織技術發達,織出的縞又薄又細,天下聞名。管仲就讓齊桓公穿魯縞做的衣服,齊人紛紛效仿,同時讓輕重九府鼓勵商人大量進口魯縞。魯國人看織縞有利可圖,慢慢發展成為支柱產業,田地種桑養蠶,大量的農人從事魯縞的生產,農業生產就荒廢起來。
管仲看著時機成熟,讓齊桓公一聲令下,齊國人禁止穿魯縞。這樣一來,魯國經濟大壞,出口拉動型經濟一落千丈,糧價大漲,魯國迫于經濟崩潰,不戰而屈于齊國。
類似的經濟戰,管仲多次導演,比如針對楚國收購鹿皮,針對代國收購狐皮,拉高鹽價,使中原諸侯臣服等。
以上種種,多半是假托管仲之名虛構的,以春秋時的貿易規模,根本無法達成,但想法倒是不錯,乃齊地士人對繁茂的臨淄都市耳濡目染后產生的腦洞,又或者,一些大賈或多或少干過類似的事。
在秦始皇下達挾書令后,《管子》也在封禁收繳之列,黑夫便以權謀私,搞了一整套手抄簡牘來讀。
畢竟他黑夫雖然出身低微,卻是以“好學”出名的:有了善學的名頭,什么都學一點,往后再口出驚人之言,別人也不易產生懷疑,還能給后世的東西打掩護。
果然,黑夫閱后,對《管子》贊不絕口,說這上面的一些想法,給他治郡提供了參考,甚至還征辟了幾名畢生學“管子之學”的稷下先生來做門客,商議“復管子之政”的可能性……
眼下黑夫設立海東商社,就打著這個旗號進行的,容易為齊人所接受。
反正管仲被認為是法家,又進了靖邊祠,受朝廷官方祭祀,他這么做,在朝中不會成為被攻擊的口實,反而讓齊地商賈生出了點好感——黑夫一年前平叛殺的,多是諸田和輕俠,商賈沒有出來說話,因為他們兩者皆不是,也虧得黑夫的刀,沒割向他們,甚至還為其發聲,頂住了朝廷的壓力……
投桃報李,齊地十三位巨賈,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加入商社。那些本該交給官府算緡的錢,如今要拿出來,作為商社在遼南、海東建立據點的資金。
第一批資金,每家出二十萬,一共二百六十萬錢!
而這筆錢,買到的,僅僅是去海東、遼南進行貨殖貿易的特權!
掛牌結束后,方才還滿臉堆笑的商賈們,開始露出愁容,瑯琊商人管宴嘆息道:“這是對賭啊,若是真能盈利還好說,若是不能,吾等的錢,就要打水漂!”
眾人頷首,卻只能道:“事到如今,錢都投進去了,也只能想方設法從海東掙錢!”
刀間自然不愁,他本就是靠隸臣妾起家的,聽說黑夫郡守對三韓九夷之人很感興趣,那些蠻夷老實巴交,若能運到膠東做苦力,也是一樁不錯的買賣。
做皮貨的商人亦是滿懷期待,笑道:“我正愁齊地口眾日增,山中貂、狐日少,聽聞海東多皮毛,看來今年,中原能添不少貂裘了!”
而經營絲帛、漆的,也有自己的打算。齊地的器物,雖然號稱“冠帶衣履天下”,可那是從前。現如今,單論絲帛,若是運到中原,卻無法與華美輕便的魯縞競爭,齊地的漆器,也不如宋、楚,所以齊地的東西,除了魚鹽,很大程度上,只能自產自銷。
但這些東西運到遼東、海東,卻很受當地貴族歡迎,能賣出高價!唯一值得擔憂的是,那邊市場有多大?遼東郡不過十余萬人,朝鮮亦然,加上什么三韓、真番,也不見得比膠東多多少。商賈們都擔心,即便剛開始海東商社能盈利,過不了三五年,這生意就衰退了。
不過,黑夫又給眾人吃了兩顆定心丸。
“海東之征未罷,海東商社之人,若為官府以車自內地運糧至港,可得鹽引,載海鹽歸于縣鄉,平價售之……”
此策一經宣布,齊地商賈皆驚,眾人經營的行當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便是他們都占有大量車、船!
如此一來,豈不是說,只要是海東商社的大賈,皆有資格在海鹽貿易里分一杯羹了?
這也是黑夫的一個嘗試,將鹽從官府直接售賣,改為間接售賣。官府壟斷供貨來源,只管曬鹽、定價,零售的活,則批發給愿意和朝廷合作的大商賈來做。如此,便能節省運送糧、鹽的成本,官府的錢,還賺得更多。
官府管得太少不好,管得太多也不少,適量減少政府職能,也是精簡成本的好法子,這亦算是膠東這“經濟特區”的嘗試……
這是第一顆,而第二顆定心丸,更是讓十三名商人笑出了聲,因為,它是甜的……
“非海東商社之賈,不得售糖!”
“恭賀主君!”
海東商社掛牌結束后,回到府邸中,陳平第一時間向黑夫表示祝賀。
“賀我何事?”
陳平道:“三年前,主君初入膠東,僅有幕僚數人,從騎數十,當時主君在車中棋盤上擺下幾枚白子,分別代表膠東之人:諸田、小貴族、工匠、商人、知識分子、小農、閭左、輕俠……”
“原來是這事。”黑夫笑道:“我都快忘了,虧你還記得!”
陳平道:“平豈敢忘懷?尤記得主君說過,政治,就是朋友越來越多,敵人越來越少!“
的確,一晃三年過去了,當初滿郡皆敵的處境,已經完全變了。姜齊時代遺留的小貴族最先被黑夫爭取過來,然后是無產的閭左。
修書焚書之議后,”反動知識分子“被打壓,識相的大多投靠官府。而借著秦始皇東巡,諸田被連根拔起,輕俠也半死不活,隨著農家入駐,小農的畝產略增,日子稍微好過了點。
最后,只剩下商人,如今其中的巨賈,也被黑夫一股腦收編,塞進了海東商社里,既能監管,也可利用。
回顧完以上種種后,陳平道:“主君三年布局,今日總算能得圓滿!”
“圓滿么?”
黑夫笑了笑,看著自己臣屬里,心思最多的陳平,意味深長地說道:
“只要東征大軍久駐,海東便仍不由膠東完全說了算,還得等對岸的仗徹底打完,砍了滄海君的人頭,將六國遺士完全剿清,立下秦軍的赫赫威風,事才算完美啊!”
說罷看向陳平:“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陳平心里一緊,想起自己去年在遼東做的事,躬身道:“臣明白!”
黑夫點他道:“所以此番督糧,還是你去,見了公子,替我打聲招呼。”
“諾!”
陳平一愣,心中更驚,但還是唯唯應諾,繃緊了身子,等待黑夫的下一句話。
或許是“再給你一次機會”,或許是“不要再自作主張”,這樣的警告。
但黑夫卻什么都沒說,揮了揮手,讓陳平退下。
走出郡守府后,陳平卻已經滿背是汗。
十二年前,陳平尚是弱冠少年,受黑夫之邀,初入秦兵軍營,當時他以為這黑漢子有龍陽之好,垂涎自己色美,所以戰戰兢兢,可即便是那次,也沒有今日的恐懼……
有時候不說破,比說破還可怕。
說破,先前的事就算過去了,可若不說,好似隨時盯著陳平,看他后續表現一樣,陳平只感覺,自己若再作死,就不止是失去信任那么簡單了。
良久后,他才暗暗嘆息道:
“明明有人主之威,深居少言,猶過雷霆之怒,連我也望而生畏。可為何,甘心屈居秦始皇父子之下呢?公侯將相,寧有種乎,主君啊主君,難道你真的做到徹侯將相,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的主君,陳平又喜又恨,喜他是人杰,值得自己出賣智慧效命,恨他局限與人臣之位,為他不能更進一步而不值!
“難道他當真看不出,今日在膠東做得再好,若是皇帝信重不再,隨時可能人亡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