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國有家者,講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上天卻不在乎這點。他喜歡開玩笑,天下物產隨機分布,卻不平均,有的地方,千里之內匱乏礦產,可在有的地方,數十里之內,就集中著數個大礦……”
黑夫看著遠處的蒼山道:“衡山郡鄂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離開鄂城,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黑夫與同車的利倉聊著往事。
“二十四年,我為別部司馬,與汝父從邾縣渡江,攻取了鄂城。此地乃鄂君之邑,他身為楚國首屈一指的封君,府邸里的禮器鼎簋可真不少,吾等搬了整整三天,才總算搬完。”
利倉應道:“父親與我說過,叔伯們在豫章安家,開田,設糖坊,靠的就是這些銅器換得的錢。”
可以說,那是“安陸幫”的第一桶金,黑夫當時不知道鄂君家里為何會有這么多銅器,后來才明白,這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二十九年,豫章立郡,與豫章一同設立的,還有衡山郡,郡治邾縣。然衡山郡人少地狹,完全能并入南郡,你可知道,它何以為郡?”
利倉道:“侄不知。”
“銅綠山。”
黑夫豎起食指:“只這一個富礦,就足夠衡山單獨立郡了!”
他和利倉說起銅綠山的利害之處,這礦年代久遠,據說早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有三苗部落在此掘坑采礦冶煉,而那些煉得的紅色銅塊,又渡過長江,源源不斷運往中原……
到了殷商的時候,商人鐘情于鑄造巨大的青銅器來取悅鬼神祖先,為了搶奪銅料,武丁中興之時,曾大規模南征,一直深入到荊蠻腹地。而南征之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銅材,還在江邊建了一座城,以便開采。
到了周朝時,周昭王也不是吃飽了撐著才南征,他亦是為了奪取銅料。只可惜沒能成功,被楚國人所敗,周昭王還窩囊地淹死在漢水里。眼下江漢北部的端午祭,往水里扔米,祭的還不是屈原,而是這一位,據說是漢陽諸姬留下的傳統。
而春秋時期,楚之所以強盛,能夠問鼎中原,與晉齊爭霸數百載,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南方豐富的銅錫礦藏。黑夫做亭長時辦的盜墓案,那若敖氏墓穴里,重達十多噸的青銅器陪葬品,多是源于鄂南。
所以,秦朝滅楚后,便在銅綠山駐扎重兵,讓它重新開工,在數千刑徒的勞作下,坑道越挖越深,礦石源源不斷投入熔爐中,再吐出炙熱的銅水,冷卻后鑄作亮紅色的銅錠,再與江南運來的錫融合,變成人人都喜歡的“美金”。
但歸屬秦朝后,銅綠山鑄造的不再是笨重卻無實用的禮器,也不是戰爭時期的戈矛劍戟,而變成了外圓內方的半兩錢……
這便是衡山郡能夠獨立設郡的底氣,整個鄂城,還有對岸的邾縣,真是到處散發著銅臭味。衡山每年都要從農業發達的南郡購買大批糧食,讓開礦的刑徒工匠吃飽肚子。
但眼下,隨著南方陷入苦戰,消耗的不止是兵卒,還有兵刃,隨著朝廷一道指令,銅綠山再度變成了兵工廠,類流水線作業日夜不休,生產大兇之物……
黑夫他們沒有直接到銅綠山,而是在其北四十里處停下。
遠遠望去,這里也有一座山,隨著樹木被刑徒伐光,露出底下的赭色石頭……
“上有赭者則下有鐵,鐵山到了!”
赭色,這便是鐵礦石的顏色,山上滿目所見的朱紅紋路,便是礦苗。這個礦是楚國人發現的,但沒來得及開采,就被秦人接手,衡山郡在此設置了一個鐵官,再過兩千年,武鋼也得靠它吃飯……
鐵山上大多是些淺層的礦地,刑徒們挖出沾滿泥土的鐵礦石后,又用騾、馬等以筐運到溪流處清洗,再順著下坡路送到工坊處,數十座熔爐屹立在那。
鐵官聽說昌南侯要來,一早就在路口等候,見貴人到了,連忙過來為黑夫牽馬,點頭哈腰。
黑夫問他:“我讓人畫了圖形,要汝等制作的兵器,可鍛好了?”
鐵官應道:“好了,好了,是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鐵所制,還想著立即送去大營給昌南侯過目,誰料君侯竟駕臨此地,真是讓鄙地有光。”
黑夫來此,不止是為了那兵器,主要是瞧瞧鐵山和銅綠山產能,要多久才能將他的大軍武裝起來,生產可有咎待提高之處?
雖然他開局不止五個農民,但采礦仍是最基本的。
一邊為黑夫牽馬,鐵官一邊指著溪水邊轉動不休的木質器械道:
“自從南郡水輪傳來后,墨者稍加改進,以之制成水排,來此教予工匠,如今以水引動排橐鼓風冶鐵,鐵質好了不少。”
這是近些年發生的事,多虧黑夫拉了一把,從朝廷禁絕百家,收繳書籍的動蕩里幸存的墨者們,開始專注于改進器械,鼓搗出了一系列水力機械。
而受了黑夫命名的“水椎”影響,但凡以水驅動的器械,都帶了一個水字:舂米搗紙的水椎,磨面的水磨,從河中汲水灌溉的水車,都是水,這章亦不例外。
鼓風的器物為“橐”,冶煉礦物,需要極高的溫度,一個橐不夠,就用幾個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橐”。排橐很大,原本需要靠人力或牲畜拉動,如今安上水輪,用水力推動,就叫“水排”。
有了水排后,風力大而持久穩定,就能讓鐵爐溫度提高,煉出的鐵又多又好。
黑夫點頭,每次看到生產力因他而進步,心里都有些欣慰。但他沒時間去細細查看將礦煉成鐵的具體過程,也沒工夫聽鐵官的馬屁,提出直接去看最后一道工序:鑄鍛。
還未走近,熱浪便滾滾而來,到處是叮叮當當的聲音,上身,只圍著熟牛皮裙的匠人,正在鍛鐵,他們手持鐵錘,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
統一前,秦國的鐵兵其實是很不發達的,秦人還是喜歡用鑄造后就能迅速裝備軍隊的銅兵,而不是千錘百煉的鐵兵,鐵多用于農具。
但統一后,少府直接吸納了六國的能工巧匠,將昔日的短板補齊,眼下這座鐵工坊,匠人多是楚地人,只有幾名帶著兵卒監管。
楚國的冶鐵業是十分發達的,春秋時就有不少著名工匠冶鑄鐵劍,宛地更是著名的冶鐵中心,韓國奪取南陽,得到楚人技術后,才有了韓兵天下第一的美譽。
但不管是楚人還是韓人,都將科技點到了鐵劍上。
得知昌南侯親至,楚人鐵匠們立刻就停下手里的活,在地上跪了一排,一位年紀最長,胡子白花花的老鐵匠立刻讓人將制好多日的兵器呈上來,讓黑夫過目。
卻見那十把剛出爐數日,打磨錚亮的兵器,靜靜地躺在木匣里,它們比軍中制式的三尺劍略短,有圓環狀的柄,但與劍不同,刃身較寬,單面開鋒,厚脊薄刃。
除此之外,相互之間形制也有不同,有的刃部較大,有的是直脊直刃,還有的有點特殊的彎曲,整體形狀看上去,像只狗腿……
黑夫一一拎起來看,沒錯,這就是他要的東西。
這時候,鐵官已經開始了尬吹模式。
“下吏歷任銅、鐵官吏,打造過數不清的兵刃,卻從未見過如此精奇之物。”
他頗具表演天賦,神情夸張地指著刀道:“二三子請看,外形酷似殷商之刀,然卻是由鐵所鑄鍛。單面開刃,省去了許多麻煩工藝,比劍更容易鍛造。下吏試過,它分量十足,厚脊薄刃,故勢大力沉,一般的兵刃難以抵擋,更能劈開厚甲,君侯不愧為沙場宿將……”
言罷,還動情地感慨道:“我曾聞,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軍欲所向無敵,也一定要先善其兵啊!”
總之,鐵官將這幾把刀,吹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設計多么牛逼,結構多么合理,只差和干將莫邪相提并論了。
“然也,然也。”
鐵匠們面面相覷,心道難怪鐵官能做鐵官,而他們只能當工匠,原來如此,也跟著一起點頭夸贊。
黑夫只笑而不語,利倉則忍俊不禁,這時候,卻聽到工坊里一個微弱的聲音嘟囔道:
“說得那么厲害,其實不就是我家里平日里砍柴、砍蔗的柴刀么!”
一時間,所有尬吹都戛然而止,眾人回頭一看,卻是個膚色黝黑的年輕小鐵匠,他也發現自己的話引起了眾人注意,嚇得面色蒼白,連忙下跪,稽首不止,向黑夫請罪。
黑夫卻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何罪之有?你說得沒錯,我讓汝等制這些刀出來,為的就是劈藤砍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