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何名?”
黑夫踱步過去,那口直心快的小鐵匠低著頭,只能看到他無袖的短打下,兩臂都是結實粗壯的肌肉。
利倉在旁,再度說道:“君侯問你,叫什么名?”
小鐵匠這才抬起頭,下巴剛長出點黑胡渣,大概十八九歲年紀,頭發上滿是汗水,也不知是在這鍛爐邊熱的,還是被黑夫嚇的,只訥訥地答道:
“君侯,小人叫郭紹。”
“郭紹?”
黑夫點頭,好熟悉的名啊,只不記得在哪見過。
“聽你口音,不是衡山郡人吧,外地遷來的?”
“稟君侯,小人乃趙地邯鄲郡人,數年前隨家人遷徙至此,繼續從事祖業,在鐵山打鐵鑄劍。”
黑夫想了想:“邯鄲,郭氏,鐵匠,你莫非是郭縱之后?”
少年有些欣喜:“君侯竟知道!郭縱正是小人之祖!”
郭縱是趙武靈王時,邯鄲著名的大工商業者,以經營冶鐵業而致巨富,趙國滅亡后,將冶鐵收歸國有,郭氏樹大招風,碩大一個宗族遂被拆散,遷徙到各郡鐵官,也順便將趙地先進的冶鐵技術傳遍天下……
看來眼前這少年,亦是其中之一。
黑夫走到少年背后,熊熊燃燒的鍛爐旁,鐵砧上靜靜躺著一把長四尺半的劍,已經鍛造完成……
尺乃秦尺,四尺半便是一米出頭,后世看來略顯短小,但在同時代,普遍長三尺的劍里,已經鶴立雞群了。
春秋時的青銅劍,一般長不過半米,因為青銅材質脆而易折,且劍較寬厚。
進入戰國后,各國開始盛行鐵劍,劍鋒和劍刃都更薄更利,長度也開始增加,“三尺劍”,也就是七十公分的劍,成為士大夫、兵卒、輕俠的標配。
黑夫拿起眼前的鐵劍來掂量一番,他并非行家里手,但十幾年行伍生涯下來,好壞還是分得清的,不由贊道:
“好劍,這劍不錯,且能鍛造如此之長,都快趕上陛下佩劍了!”
秦國軍隊里雖然還是用青銅劍居多,但秦始皇可是個趕潮流的,他的佩劍,長達五尺,因為太長,荊軻刺秦時,情急之下竟拔不出來,只能繞柱躲避。最終秦在左右的提醒下,“王負劍(艦)”,才順利將劍抽了出來,并砍死了荊軻。
沒錯,是砍,劍開雙刃,身直頭尖,橫豎可傷人,擊刺可透甲,刺才是它的主要殺傷方式。可那當口,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的秦始皇帝羞怒至極,只有揮劍猛砍荊軻大腿,方能泄憤!
那還不算最長的,黑夫在齊地見過雙手才能操作的長劍,竟長達六尺,將近一米四!難怪齊地有句童謠:“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意思是劍柄能頂到面頰。
眼下,少年郭鐵匠得了黑夫夸贊,高興地抬起頭來:“君侯若不嫌棄,小人愿為君侯鍛劍!”
黑夫頷首:“劍者,君子武備,所以防身,起于商周,其技初起,流于兵陣。軍馬相較之間,兵刃交加之際,以長器而拒敵,以短劍而防身,遠殺近搏,長短互補。至于春秋之后,劍入名流,王侯將相,高人雅士,俱佩名劍而習其技,悟其理而通其道,用之于治學,則成諸子百家;用之于治國,則成霸業強國;用之于殺伐,則成強兵猛將。”
“然而劍雖好,可我眼下軍中更用得上的,卻是刀。”
郭紹鐘愛劍,前些天黑夫要求鐵山鍛刀,他都不愿參與,眼下只覺得劍受了侮辱,有些憤憤不平。
“君侯,砍柴的刀,是低賤之器,豈能比得上劍?”
黑夫笑了笑:“你曾用青銅劍來砍柴么?”
郭紹搖頭:“不曾。”
“為何?”
郭紹覺得這位君侯在明知故問:“青銅脆而易折,擊刺殺人還行,砍柴就過分了。”
銅本來是軟的,軟到無法直接做武器,只有與錫結合后變成青銅,才是合適的材料。但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變得脆而易折,大力劈砍,很容易折斷。
所以整個青銅時代,以劈砍為主的刀,只是曇花一現,頂多是撬貝殼、剝皮的小刀在燕齊流行,還漸漸演變成了刀幣。
劍,無疑是最合適青銅的短兵,當之無愧的百兵之王。
而在民間,砍柴的主力,也是銅制的斧斤。
直到鐵器時代來臨,這種情況開始改變,雖然軍中還是順著以前的慣性用劍,但在民間,做工粗糙的鐵柴刀,已經悄然出現。
尤其是在南郡、豫章、衡山、長沙等地,近年來,種植園主們為了讓奴隸砍甘蔗,一種長肋,上寬下窄,沒有刀尖的砍刀蔚然流行,形制頗似后世的景頗刀,郭紹來此數年,自然也見過。
“你用鐵劍砍過柴和甘蔗么?”
黑夫似乎來了興致,就在這工坊里坐下,不緊不慢地與郭鐵匠聊起天來。
“鐵劍如此金貴,怎么能用來砍柴!”
郭紹有些發懵,這位君侯是怎么了,專跟砍柴過不去,他這侯爵,莫非是砍柴砍來的不成……
“不錯,鐵劍金貴,好的長劍,百金難求,而我手下兵卒,何止數萬,總不能讓他們人人皆為百金之士罷?我……朝廷可養不起。”
黑夫又問:“你鍛這柄長劍,花了多少時日?他們做一把刀,又花了幾日?”
郭紹老老實實回答:“我用了一月。”
一旁的鐵官也過來稟報,說平均算下來,每把鐵刀,只用了三五日。
這是自然,從制作工藝來說,劍的要比刀難多了。劍是雙刃,身窄而薄,前頭很尖利,所以造劍的材質和冶煉工藝要求很高,不能太軟,也不能太脆,恰到好處才行。一把好劍,整個工藝下來,再鍛打百遍,起碼得花一個月,有的劍,甚至要一年半載……
而一把老百姓也用得起的砍刀,好鐵用到單刃上就行,刀身較寬,刀背較厚,一般不會折斷,工藝馬虎點也沒事。慢則五天,快的話,兩三天就行,若能流水線批量生產,則更快。
難怪后世有句話叫“十刀一劍”,意思是制造同等質量的刀和劍,造劍花費的時間是刀的十倍。
為將者必須明白一點:和士兵一樣,兵器是消耗品,不是珍藏品!
軍隊制式裝備,歷來都是以保證威力的前提下,選擇廉價、簡單、易大量生產的,這便是秦軍始終裝備青銅武器的原因。
黑夫也一樣,他需要的,就是能夠量產,便宜,且能適應南方密林,不但能劈砍樹木藤蔓,還能隨時應戰的砍刀。不需它百煉成鋼,不需它千年不朽,不需它削鐵如泥,反正對付的是赤身而戰的越人,再鈍的刀,砍上去也夠見血了。
而且刀比劍上手快,就算在遭遇戰里,秦兵因為慌亂,將技法忘得一干二凈,學秦始皇擊荊軻一樣,閉眼猛砍就對了。
青銅被鐵取代是遲早的事,哪怕鋼鐵工藝尚不成熟,產量大,造價便宜就是最大的優勢。
而歷史上,刀也遲早會取代劍,就像貴族君子被布衣莽夫取代一樣……
最后,黑夫讓鐵山三個月內,制五千把砍刀,又令手藝不錯的郭鐵匠,為軍中將吏打制十柄好的佩劍劍,但又道:
“造價雖有貴賤,但兵器并無高低之分,適合戰場,能殺敵的,就是好兵器!”
黑夫為軍隊打制的武器,可不止一把叢林砍刀。
離開鐵山后,他又順路去了一趟南邊四十里外的銅綠山,即使有水排煽風點火,光靠木炭煉出來的鐵質量依然堪憂,除了鐵刀外,其他兵器,依然以青銅為主。
考慮到嶺南山林地帶,善攻襲埋伏,近身格斗,長矛不易施展,除了鐵山的五千把砍刀外,黑夫又在銅綠山定制了一萬柄短劍,長不過一尺半,稱之為匕首也不為過,而且同樣是單面開刃,形狀頗似95軍刺,爭取人手一把。
“屆時每個屯的裝備,以盾牌短兵為主,弓弩策應,少許長兵輔之,這配置,可比先前戈矛長戟合理多了。”
敲定軍隊制式武器后,黑夫結束了行程,他不太想回鄂縣和武昌,決定繞個彎,走小道,直接往長沙郡方向而去。
二月下旬,當黑夫一行人抵達州陵縣時,在武昌大營練兵的共敖,派人來稟報他一個消息:
朝廷派的監軍,總算到南郡了!
“哦?監軍是誰?”
黑夫心里暗暗吐槽:不會又是扶蘇吧?一回還好,二回也罷,若這次秦始皇還要讓二人搭伙,黑夫甚至都要懷疑,皇帝是想讓他倆在一起了……
信使稟道:“這次來了兩人,一老,一壯。”
“老者為倫侯公子成。”
“原來是昌武侯啊……”
黑夫頷首,的確,秦朝的監軍,喜歡派遣宗室或者皇帝親信,且要地位崇高,這才不會被主將架空,失去監督的意義。
這位公子成,乃是秦始皇的爺爺輩,秦昭襄王的小兒子,也沒有大的本事,就是能活,是宗室最高輩分,早年作為宗正,是九卿之一。幾年前,他作為王翦的監軍,蹭了滅楚的大功勞,后被秦始皇封為昌武侯,是秦朝七位倫侯之一,與昌南侯黑夫平級,的確是合適的人選。
只是昌武侯年已七旬,頂多在南郡看看糧食,根本不可能隨黑夫去嶺南啊,別跟楊端和一樣,死在半道上就尷尬了。
所以,秦始皇才派了雙保險,一個年輕力強,能夠隨時跟著黑夫的人。
“壯者為誰?”
黑夫漫不經心地問道,猜測會不會是某位遠房宗室,反正不可能是扶蘇,更不可能是胡亥吧,呵呵。
“君侯,那壯者是左庶長,子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