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他說了什么?”
陸賈俯首,嘰里咕嚕說了好幾句話,子嬰卻聽不太懂,因為他用的是楚地方言,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講普通話……
黑夫示意利倉將陸賈的話轉述一遍:“監軍,他說,陽山關的事并非孤例,這數月來,軍中已逃亡兩三千人了!”
“兩三千人!?”子嬰有些驚訝,這怎么可能,賈和給朝廷的回復,只說一切如常,只是有零星刁民逃遁……
“小人句句屬實。”
陸賈朝子嬰拱手,眼睛卻看向黑夫,他知道,這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賈將軍撤離南越時,跑在前頭,使得各地駐軍來不及跟上,數千人被拋在五嶺之外。回到郴縣后,眼看一年戍期結束,眾人想要回歸鄉里,但朝廷不允,只能久頓長沙。詩云,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士卒徭役思歸,遂無戰心,士氣低落。”
“這時候,賈將軍又欲遮彌敗績,便驅使兵卒、徭役修筑三關,在五嶺增修道路,欲再度攻越。時值春雨連綿,病者甚多,兵卒、徭役畏死不往,賈將軍便動輒懲罰,將其降為刑徒,驅使他們為先鋒,填溝壑。”
”山中瘴氣頻發,死者日多,不少兵徭生怨,為了活命,常在修道時逃走,賈將軍追捕不及,只能遮掩。此番陽山關那一千楚地籍貫的徭夫,并非有心作亂,而是忍無可忍。賈將軍輕視彼輩,少予衣食,每天還要開山斬壑,一旦有人病倒,不加救治,直接拋下山崖喂野獸。眾人心寒,遂與押送的官吏理論,卻遭到賈將軍親信鞭打,引發沖突,最后奪了關隘……”
黑夫摸著胡須:“你身在郴縣,對陽山關發生的事,倒是很清楚。”
陸賈解釋道:“小人當時正好在去陽山的路上,而那一千人里,有不少是我淮南同鄉,他們也知道,謀反者族,家眷皆在壽春,豈敢如此?”
“你將此事告知本侯,意欲何為?”
陸賈道:“聽聞君侯乃南征主將,定需知曉實情,或許阻止大難。”
”什么大難?“
陸賈說道:”君侯定已發覺,如今軍中士氣枯竭,均不愿與越人交戰,更何況對自己的袍澤下手?若驅使他們去攻陽山關,恐怕會鬧出更多事來,到時候軍中生變,可就不是丟一座陽山關那么簡單了。”
利倉將陸賈的每句話都在耳邊告訴子嬰,子嬰越聽越驚奇,這陸賈對形勢的分析,和昌南侯簡直一模一樣。
黑夫卻沒有輕信陸賈:“在其位者謀其政,你身為小小佐吏,對此事倒是上心。”
“不瞞將軍,陸賈的確有私心。”
陸賈一笑:“不愿同鄉枉死,家眷受誅,此其一也。”
“亂軍之中,我一身無武藝的書生,恐怕難以保全,此其二也。”
陸賈再拜:“小人是壽春人,記得年少時,秦軍破城而入,開進城的第一支軍隊,便是打著‘李’字旗號的南郡兵。其余各率,皆大掠平民,奸淫擄殺。唯獨其中一支,曾奪項燕將軍軍旗的數百人,卻秩序井然,只奪封君富戶,絕不滋擾民戶,后來才知道,此乃昌南侯手下的安陸兵……”
“將軍乃有德之將,眼下臨危受命,南下為主帥,定不愿看到中路軍因兵卒之怨而土崩瓦解,如此危局,也唯有將軍能救!”
黑夫點了點頭:“聽你說話,極有條理章法,還能引經據典,讀過書?”
“讀過?”
“九流十家,哪一家?”
陸賈抬起頭:“小人在壽春時,從一儒者學詩書,前年因私藏書籍被緝捕,發配至此,因為識字,做了書佐。”
“是儒家啊……”
黑夫點了點頭,讓陸賈下去。
子嬰湊過來:“將軍,此人之言,可信么?”
“八九不離十。”
昨天抵達郴縣后,看似與賈和及眾都尉置酒高會,談笑風生,可暗地里,已派利倉以犒軍為名,去各營查看情況,對郴縣營的士氣枯竭,兵卒生怨,都有所了解。
而昨夜酒酣時,亦有一名賈和手下的都尉,名為“辛夷”者,借著敬酒的時候,暗暗將一卷小紙條塞進黑夫掌心。辛夷告了賈和的狀,他說,一年前,黑夫舊部小陶主動請纓,為大軍斷后,卻反被賈和所棄……
“在長沙營,吾等要治的是兵卒身體之疾。”
黑夫起身道:“可在這,要治的,卻是兵卒心中之疾!”
何疾?怨也!
黑夫帶兵多年,最清楚不過,治軍時,須留意君、將、兵、民之“和”,以求三軍無怨。遇上士氣枯竭,徭役思歸時,絕不可使怨治怨。
否則,怨心就會釀成更可怕的動亂,歷史上,陳勝吳廣的事自不必說,唐亡于黃巢,而禍基于桂林,也是一群戍卒想回家鬧出的事。
千萬不要小看,回家的誘惑。
“但兵卒欲歸不得之怨,要如何平息?”
子嬰很苦惱,按照律令規定,秦朝戍卒的服役期限是一年,本該在一年前,就有新兵前來接替南征軍,讓他們回家。
但秦始皇下了死命令,百越一日不平,南征的將士就不能回家!
于是,十幾萬人,無奈地在前線超期服役一年又一年,這也就罷了,賈和處置失當,一味嚴刑懲處,無疑點燃了全軍的憤怒,這才逃亡鬧事不斷。
即便黑夫是主將,也沒有權利,將兵卒徭役放歸啊。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黑夫笑了笑,似是有了主意,讓利倉去通知將軍賈和,以及諸校尉來這開會,而后拉著子嬰,低聲說了幾句話。
子嬰面露遲疑:“真要如此?”
黑夫話語不容置疑:“只能如此!”
“監軍乃是皇室貴胄,陛下之侄,公子王孫之長!”
半個時辰后,等賈和及四名校尉到齊后,黑夫也不提別的,先吹了一波子嬰,簡直將他說成是秦始皇帝在南方的耳目、眼睛,讓將尉們心生畏懼。
稍后,黑夫又按照程序,出示了鎏金的虎符,以及文書、節杖,表明自己號令三軍的權力。
他轉述了秦始皇帝兩年平越的意志,肅然道:
“欲平南越,必固三關,如今陽山關戍卒徭役反叛,嶺道斷絕,當立刻收復,但我聽聞,軍中士卒頗有怨心,難以馭使,諸君以為,當如何處置?”
賈和渾然沒當回事:“君侯,兵卒些許小怨,罰之即可。”
“罰?”
黑夫搖了搖頭:“兵法云,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治,眼下兵卒思歸,與將吏離心,單純重刑懲處,恐怕不妥啊……不過賈將軍說得沒錯,為了正軍心,罰不可逾日,有些人大敗而歸,卻遮掩戰績以逃懲罰,已經很久了……”
他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將手里的軍符一擲,喝令道:“二三子,將賈和拿下!”
說猶未盡,屋舍內,便走出二十余人,為首的是桑木,身后均是黑夫在安陸時精挑細選的親衛,身著甲胄,手持利刃,把賈和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
賈和有些發懵,大呼冤枉,其余四名都尉也面面相覷,頗為心驚。
已被黑夫說服的子嬰卻站了出來,肅穆地宣布道:
“軍法有云,夫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自百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軍賊’。身死家殘,男女公于官。”
“賈和身為裨將,統轄兵民四萬,卻棄軍先遁,喪師數千,又丟失番禺、龍川等邑,有國賊、軍賊之罪。為遮掩大敗,虛報斬首,無為將之德,駐于郴縣,又舉止失措,致使軍中多有逃亡,更有據城反叛之徒,亦無為將之才,今撤其裨將之職!”
賈和憤怒大呼,事發的時候,他也曾戰栗膽怯,但比起西路軍,中路的戰損沒那么夸張,稍加掩蓋,加上一萬多顆“越人”的首級,算是所失與所得相抵消,朝廷也沒治他罪,畢竟南方已成爛攤子,貿然撤換前線將領,只會更糟。
本以為這一篇算揭過去了,黑夫初來乍到,身邊僅有寥寥千人,也不敢拿他怎么。
卻不料,報應來得這么快!
其余四都尉戰戰兢兢,按這說法,若真要追究起來,他們難逃一劫么?
黑夫的話卻讓眾人安心了:“諸君勿憂,我已徹查清楚,南越之敗,兵卒逃亡,皆賈和一人之過,四位都尉以為呢?”
“將軍明察,正是如此!”
四人訥訥應是,還有人告起賈和黑狀,要與他劃清界限。
這時候,外邊響起一陣騷動,卻是賈和帶來的親兵,被利倉帶著長沙營的人拿下,對方反抗,打斗中見了血。
令人將賈和拖下去,黑夫又掃視眾人:“如今賈和雖束手就擒,但其屬下一千短兵親衛尚在,為免彼輩生亂,需四位都尉率兵圍住,加以控制,誰愿前往?”
四人有些遲疑,黑夫卻一笑:“屠將軍戰死后,是趙佗收拾殘兵敗卒,退保桂林,有功。故我已向陛下去信,舉薦他做西路裨將。如今中路也缺偏將,只可惜我與諸位不甚熟悉,不知才干高低,誰能勝任,不然……”
這次,沒有猶豫,一人立刻出列,是個年過三旬的關中校尉,也是昨夜裝醉,往黑夫手里塞紙條的人。
“君侯,辛夷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