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下旬,豫章郡南野縣(江西南康)秦軍駐地,繞了一圈,從橫浦關歸來的黑夫及其部屬在此休整。
一嶺相隔,氣候大不相同,南野縣氣候不錯,不似嶺南那樣酷暑難耐,黑夫可以自在地在樹蔭下納涼吃瓜,一邊看第一次伐越時繪制的地圖。
這時候,外邊卻傳來一陣震天響地的叫好聲,惹得幾名短兵親衛都忍不住翹首而望。
“這是第幾次了?”
黑夫也不抬頭,問幫自己整理文書圖籍的文秘陸賈。
“第七次。”
陸賈無奈地說道:“這個月以來,梅鋗已同君侯的‘暴虎’角抵七次了!”
原來,黑夫收服梅氏后,梅鋗作為人質,被帶到嶺北。自由倒是恢復了,但這廝依然嘴硬,頗有不服之色,常說碩大秦營之中,無人能與他相斗。
東門豹哪受得了這話,頓時大怒,強烈請求下,黑夫便答應,讓他們打一架。
不帶兵刃,赤手空拳,是角抵而不是斗劍,也不會出現梅鋗傷了東門豹,或者東門豹將梅鋗捅死,破壞盟約的情況。
梅鋗才二十余歲,龍精虎猛,自信滿滿。而東門豹年近四旬,按年紀可以做他爹了,但事實卻是,不過數合,梅鋗就被東門豹撂倒在地!
事情發生得太快,梅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輸的,覺得是湊巧,遂一次次發起挑戰,東門豹不打仗時也閑得慌,遂欣然應戰,二人就一路走一路打,東門不愧是能手刃大鱷魚的猛士,梅鋗屢敗屢戰,眼下已是第七次了……
前幾回,黑夫還親自去看,二人皆是勇將,如同兩頭兇猛的虎豹,你來我往,互相撕扯碰撞,踩得場內黃土飛揚,士卒們則在邊上拼命為東門豹吶喊助陣。
秦律只準公戰不許私斗,營中極少發生打架,頂多吵嘴,經常會出現兵卒三五成群罵戰,卻不敢動對方一下的情況。
“兵球”在咸陽、南郡風靡一時,但在南征軍里卻玩的不多,士卒唯一能看的熱鬧,便是比較武藝高低的角抵之戲,兩人的意氣之爭,竟成了三軍飯后的消遣節目。
“聽士卒們叫得如此高興,大概是東門豹又贏了。”
黑夫搖搖頭,不甚關心,繼續忙于案牘。
但與先前不同的是,這回,歡呼響起后不久,東門豹與梅鋗便齊齊來到黑夫面前,東門豹面有得色,梅鋗則鼻青臉腫,一反常態,扭扭捏捏的。
黑夫皺眉:“讓醫者好好給他診治,阿豹你也是,下一次,下手輕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苛待梅君長呢。”
大家一瞧還真是,這半月來,梅鋗屢屢挨揍,看上去,像是受了酷刑虐待似的,頓時哈哈大笑。
梅鋗則滿臉漲紅地下拜:“君侯!梅鋗服矣,秦軍中,果有勇士,梅鋗不如,請勿要再羞辱我了!”
真是太陽西升,鐵樹開花,一向嘴硬頭鐵的梅鋗,居然低頭服軟,黑夫放下地圖:“真服了?”
“心服口服!”梅鋗一點脾氣都沒有,一個月內連打七場,七場皆負,可不是得認輸么?
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樂了,雖無七擒七縱,卻有七揍而服:“我問你的事,也能好好回答了?”
“但凡梅鋗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君侯!”
黑夫要問梅鋗的,自然是嶺南諸越的事,雖然秦軍一度深入嶺南,但對他們的了解,依然只停留在皮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既然做了南征大將軍,就得仔細了解自己的敵人,敵之虛實、分布,甚至是習俗喜好,都要搞清楚。
有了這些,才能對其分化利用,在軍事進攻的同時,施展“攻心”之策。
梅鋗的部落屬于揚越,本居住在豫章南部,在一百多年前,楚令尹吳起遷徙封君,開發江南的浪潮中,梅氏被擊敗,不得已退到嶺南,至今已有數代人,對這群鄰居的了解,自然遠勝秦人。
這一聊不要緊,在梅鋗的敘述中,黑夫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你說什么,越人信的,還有蛤神?”
世界是雷王創造的,而布洛陀則是越人的老祖父,這便是嶺南越人的創世神話。
其中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龍(鱷)管下界。后來大地萬物崢嶸,人類興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議,把天地間分為12國。
梅鋗高速黑夫:“嶺南十二部,生出十二王,各部不相同。一部蛟變牛,一部馬蜂紋,一部聲如蛙,一部音似羊,一部魚變蛟……曾有一個羊部的麼來投靠梅氏,他便是這樣說的。”
所謂的“麼”,便是嶺南越人的巫祝,根據麼巫世代口口相傳的神話,嶺南諸越同祖同源,分成十二個部落,區分的標志,就是信奉的動物神靈不同。
其中,其中信奉蛙的國牘,就是位于柳江流域的西甌,此外還有離水上游的桂國,信奉黃牛神。
而被秦人命名為南越的地域,生活著五個部落:水牛部占據西江,馬蜂部占據東江,羊部控制番禺,蛟部濱海而居,蛇部匿身于叢林沼澤。
更西邊的駱越,則有鳥部、蛇部、魚部,但都已經統屬于駱君。
此外還有竹部,在數百年的混戰中,被崇拜蛤神的西甌擊敗,遷徙到了西北邊的群山中,如今有了一個新的名號:夜郎,其首領自稱“竹王”。
數來數去也只有十個,另兩個,大概是在混戰里被吞并,徹底消亡了。
梅鋗講完后,黑夫算是明白了,越人的信仰,很像某游戲里,巨魔崇拜的“洛阿神”。
仔細想想,聚部而居、干欄建筑、獵頭、嗜血、紋身、巫蠱,除了不喝魔精,不修金字塔,越人和巨魔還真像。
“你信的是哪個神來著?”這大概是兩個不同部落的越人碰面后的溝通方式,同一個神,就意味著同族,不同的神,就得相互提防了。
“要是我,肯定信蛤神啊……”
黑夫暗暗嘀咕,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了歷史上,趙佗能長命百歲的原因……
據梅鋗說,或因神靈,或因領地、獵場,南越五部各自為政,經常相互獵頭攻殺,梅氏與他們也有世仇。
黑夫聽后不由感慨:
“能讓這群信仰不同,矛盾重重的越人統一對外,屠將軍能做到這點,死的真不冤!”
陸賈對黑夫的評價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這種統帥,最注重戰前的廟算,了解了嶺南越人的情況后,便可以著手制定戰略了。
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廣東,地形北高南低,眾川發源于三面群山,奔流入海,根據來路不同,南越的主要河流有三:
北江、東江、西江,最后三江匯于番禺,形成了廣州灣。
北江由梅氏控制,如今已歸附秦軍。南越五部,水牛部居西江,馬蜂部居東江,羊部居番禺,這三部是種水稻為生的。而蛟部位于后世潮汕一帶,直到唐朝,那兒都以鱷魚多而出名,蛇部則散居于叢林之中。
秦軍的戰略目標,是控制已形成城邑的番禺,在那里站穩腳跟,通往番禺的諸水道,也要納入控制。所以上次戰爭中,與秦軍有無法調和矛盾的,便是水牛部、羊部,馬蜂部被賈和殺了首領,其子欲復仇,所以才對駐扎東江龍川的秦軍窮追猛打,導致了小陶的陷落與失蹤。
此番黑夫籌劃的第二次伐越,大的戰略上也一樣。
“進攻南越,無非是兩條路,越五嶺、出三關,沿北江而下,可至番禺,其次便是從桂林出兵,經蒼梧,破水牛部,與主力會師番禺。”
黑夫提綱挈領,看向帳內的利咸、吳芮、東門豹、陸賈諸人:“二三子有何方略,可暢所欲言。”
利咸首先稟報道:“君侯,我先且說說上次伐越之誤,那位賈將軍只走陸路,從長沙、豫章發兵行數百里,資衣糧,入越地,輿橋而逾嶺,柁舟而入水,沒有大的涂道,大軍穿過深林叢竹,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瘧疾霍亂之病滋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已眾矣。就算抵達番禺,越人遁入林中后,數萬大軍的糧秣也難以為繼。”
黑夫頷首,氣候、交通、糧食,這是擺在面前的三大難題。
陳無咎治療各種熱帶病的草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所以進軍只能挑冬天。
至于交通和糧食,除了黑夫鐘愛的就地屯田外,吳芮還想到了一個主意:
“水陸并進如何?分別于桂林及湟溪關造船,待水大時順流而下,可避開密林,直至番禺,糧秣亦然,以人力騾馬運到湟溪關或桂林,便可順流而下,補給大軍。”
利咸搖頭:“水陸并進雖好,但又有一難,越人擅長舟戰,番禺水網縱橫,瀕臨大海,上次便是如此,秦軍奪取番禺,但越人乘舟如乘馬,來去迅捷,襲擾我軍,難以制之。”
眼下的番禺,諸流所匯,是一座水上城邑,若無過硬的舟師,就算奪下來,也守不住,這都是上次戰爭的教訓 “秦軍亦有舟師。”
黑夫道:“本侯在膠東時,花費數年,打造了最強大的樓船,可渡東海擊寇,如今那支舟師,也已奉陛下之命,調到了會稽郡……”
“會稽太遠了。”
利咸道:“君侯當知,南方不比北方,夏秋之際,狂風卷來,巨浪滔天。樓船舟師不可能直接從會稽到番禺,非得在中間停歇數次,而這三千里海路,能泊船補給的,只有兩處津港!”
“我知道。”
黑夫頷首:“一處是東甌,而另一處,是閩越的東治城!”
那么問題就清楚了,想要奪取并守住南越,需要擊潰越人的水上力量,這就須得舟師幫忙。但舟師想南來,又需要一處距離適中的港口。然而,能出動一萬青壯的閩越桀驁不馴,直到現在,也不愿歸服秦朝。
“故欲收南越,必先奪閩越!”
黑夫起身,給這次軍議定了調子,離冬天還早,正好讓中原調來的民夫、兵卒在武昌集結訓練,入冬后與在嶺北戍守數年的老卒輪換,等熟悉氣候了,才能進軍。
而這期間,他正好動用任囂統帥的舟師,以及殷通的東路軍,先將閩越拿下……
但欲破閩越,又該從何處著手呢?
眾人紛紛建言,各抒己見,但就在這時候,有人不顧短兵阻攔,掀開帷幕,闖了進來!
“季嬰?”
會議被迫中斷,看著被桑木按在門口的人,雖然他留了胡須,但那瘦猴般的模樣,不是季嬰,還能是誰?
“你不是在南昌么,怎么來這了?”
黑夫讓盡忠職守的短兵放手。
“亭長!“
“小陶回來了!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