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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6章 臨之以兵

  長公子府邸庭院之內,天上月光時隱時沒,公子扶蘇的臉龐也隨之忽暗忽明,讓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總覺得眼前的長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蘇,怎可能會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弒父,臣弒君啊!

  好在,趕在看重“大義”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蘇終于開始解釋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諸君,扶蘇從未曾動過弒殺父皇的念頭!”

  他和幾個屬下吐露了籌劃了大半年的計劃。

  “去年,我見父皇流放法吏喜,再聽不進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結束時,又欲西伐,不顧天下板蕩,民不聊生,卻非要耗費人力巨資,去尋找大夏使者編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過臣必諫,父有過子亦當糾之,扶蘇不敢坐視不管。”

  “然父皇已驕固至極,聽不進任何良言,扶蘇無奈,只能想出一個下策……”

  他看向三人,說出了那兩個字。

  “劫王!”

  所謂劫王,顧名思義,便是以武力挾持君主,類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們做過無數次。最近一次,是齊閔王時,貴族田甲突然發動政變,帶著數百名族兵殺入王宮,劫持了齊閔王。

  據說這次政變是孟嘗君主使,欲依靠挾持齊王,繼續讓自己穩坐相位。

  “豈能如此!”

  董公有些動怒,敲著鳩杖道:“父有過失,子當諫諍,豈可潛謀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給公子定的計謀,不是唯恭唯孝,隱忍等待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今秦始皇諸子沒有太出眾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還不是扶蘇的?這時候最怕的就是橫生枝節,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涂!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陽了么?”

  扶蘇卻有自己的想法,他嘆道:“當今之政,猶如十日當空,焦禾稼,殺草木,都快野無遺孑了!”

  “扶蘇敬愛父皇,希望父皇能長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這些暴政,越是這樣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圣君,大秦也無法傳萬世,說不定,二世就亡了!”

  “為了讓父皇不要再繼續下達亂命,不要讓他繼續犯錯,扶蘇甘愿背負不忠不孝的罵名,劫持之,然后請父皇垂拱而治,讓天下休養生息,這或許,就是扶蘇能想到,最好的盡孝方式了!”

  這種腦回路有些清奇,眾人都聽呆了。

  雖然動了“劫王”的念頭,但扶蘇征伐海東的舊部多不在身邊,只有百兵卒作為府邸守衛,能利用的武裝,除了阿房宮那二十萬刑徒外,就只剩下與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烏合之眾,扶蘇不敢輕易動用,和楚國的陽城君一樣,他希望墨家能變成自己的助力,便尋來唐鐸,吐露了這個計劃……

  蒙天放有些憤憤不平:“公子為何告訴墨者,卻對吾等只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蘇解釋道:“并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扶蘇不希望所有人都參與這件事……一旦敗露,連累更多人。”

  董公卻關心另一點:“公子,你當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蘇舉起手,指著皓月:“扶蘇可對蒼天立誓,絕無弒父之心!”

  董公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公子乃純良之人,不會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個博學的老者,立刻就為扶蘇找到了借口:“當初,楚臣鬻(yù)拳強諫楚文王,楚文王弗從;臨之以兵,懼而從之,《左氏》以為鬻拳兵諫為愛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諫之,亦是愛父尊君之舉也……”

  “縱然一些人可能會因此說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兩人也喊了出來,這是他們對扶蘇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錯,只可惜,雖然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蘇就是扶蘇。

  明明在秦始皇巡視阿房宮那次,有機會劫持秦始皇,但卻被天上流星雨所驚,以為這是上天的警告,一時間猶豫了。

  畢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連田甲,也在聞訊趕來的勤王部隊和臨淄居民的圍攻下,很快就放棄了抵抗,在釋放了齊閔王之后,宣布棄甲投降,遭到誅殺。

  他決定再等等看。

  但讓扶蘇萬萬沒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條和打算,唐鐸等人,擅自將“劫王”變成了“誅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擁戴扶蘇登位,卻一時不慎,滿盤皆輸!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陽墨徒百余,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驚后,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鐸被捕后咬緊牙關,只字不提,但以公子與墨者的關系,定會有奸人將此事引到公子處來!”

  “沒錯,畢竟連亡秦者黑,這種無中生有的事,彼輩都能生造出來,給我扣上弒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難哉?”

  扶蘇咬著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過驚人,他還沒給下屬們看過,但從蒙恬兄弟對他的警告來看,還真可能有“君側之惡人”在暗中謀劃!

  更麻煩的是,扶蘇的確是墨者的幕后主使,一旦案件擴大,他以為,自己絕無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懷疑到公子頭上,會如何?”

  邵平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扶蘇不寒而栗。

  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是一個最痛恨背叛的人,并且,信奉韓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關系:

  “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于為己也;以害之為心,則父子離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關系,即使是父子關系,也逃不開這一人性的鐵律。

  由于利害關系的轉變,身為皇帝,即使是身邊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之置于死地!

  諸如楚穆王以子弒父,殺了楚成王,骨肉相殘,同室操戈,類似的例子,史不絕書!

  扶蘇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還要將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會怒不可恕罷?”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審訊,甚至殺害……

  就像囊撲殺死趙太后與嫪毐所生的兩個同母弟一樣!

  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應,卻是扶蘇想象中,心狠決絕的父皇會做的事……

  做兒子的,有幾個能設身處地站在父親角度?更勿論猜出他們對一件事的真實反應。

  裝作不知,蒙混過關?扶蘇對此不存僥幸,秦始皇是年老昏聵,但對待權力斗爭,卻異常敏感,從他安排的,那些針對黑夫的布置就能看出來。

  扶蘇只覺得,到時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對視一眼,就能看穿兒子淺薄的伎倆。

  申訴也是沒法申訴的,難道他還能辯解說:“我只是讓墨者找機會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劍殺了父皇”?

  總之,在扶蘇看來,一切都完了,他和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將毀于一旦。繼承大統是不用想了,就算僥幸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場……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換了過去的扶蘇,說不定就引頸自戮了,或放下手里的劍,坦然受縛,一切聽從秦始皇發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決不可束手待斃”卻一直在他腦中回蕩。

  這時候,邵平提出了一個想法:“公子,乘著事情還未敗露,現在離開咸陽,還來得及……”

  是啊,離開,的確是種辦法,扶蘇想起了黑夫的來信,里面就曾勸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兩軍。

  如今北軍換將,是去不得了,但南軍……

  “豈可出逃,那會被認為是心虛,更坐實了公子欲弒殺陛下的罪名!到那時,隨便一個亭長小吏,憑一紙緝捕令,也能將公子縛住帶回咸陽!”

  蒙天放大聲制止,隨即下拜道:“事到如今,還有一種辦法!”

  “什么辦法?”扶蘇問他,黑夫遠在南方,蒙氏,這是他在咸陽最后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決定,哪怕背著天下人不忠不孝的罵名,也要做對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頭,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帶著堅毅:

  “天放愿作為公子使者,去游說蒙將軍,以衛尉軍一萬,配合公子發阿房刑徒二十萬,可破宮城而入,擊破數千郎中令軍,劫持陛下,清掃君側惡人,以兵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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