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的南郡安陸縣,春光明媚,但整個縣,都充滿了悲傷的氣氛。
黑夫的家鄉云夢鄉,白發蒼蒼的老吏閻諍,拄著拐杖,在兒孫攙扶下,從黑夫求學過的匾里一路蹣跚走來。鄉人們也自發聚集在黑夫老家,夕陽里的大榕樹下,皆面露哀傷。
大伙都相互哀嘆,說著昌南侯……不,是武忠侯昔日的好,他將先進的耕作技術在家鄉推廣,還提倡大伙種蔗,故意用比市場高的價格收購,變相給他們送錢……
而在黑夫當過亭長的湖陽亭,十里八鄉的安陸人皆聚于此,默默地在亭前的天狗木雕下獻上祭品。
在黑夫搜過匿名信的朝陽里,南征軍軍正丞去疾之妻,第一百遍和鄰居們說著當年黑夫仗義疏財的故事。
曾被黑夫從盲山里救出的略賣婦女們,也在暗暗抹淚。
至于黑夫服過役,修過公廁的縣城,比兩年前黑夫衣錦回鄉,設長街宴時還熱鬧。
街兩旁的擠滿了男女老少,黑夫多年前出資修筑的青石板大道是那么長,人是那樣多,向北望不見頭,向南望不見尾。但凡受過黑夫之惠的安陸人,都自發為黑夫戴孝,頭上都纏著黑帶,眼睛紅紅的。
更有不少人,去到黑夫在城外的府邸,安慰其母、兄。
“黑夫不止是糖嫗的兒子,衷的仲弟,更是安陸人的昆父兄弟!”
淚痕滿面的縣中長吏如此告訴滿臉涕淚的衷,衷已經四十多歲了,雖然近十多年來日子漸漸好過,但早年的勞苦,還是讓他鬢角生出白發。
“吾等皆是君侯舊部子弟,君侯說過,袍澤如兄弟,如今君侯已去,糖嫗,請讓吾等為君侯盡孝!”
上百名沒趕上兩年前南征軍征兵的安陸小青年,則皆默不作聲地跪坐在院子里,守著尉家內宅,黑夫的母親就在里面,據說驚聞噩耗后,老人家卻怎么也不信。
“我兒怎會如此輕易死掉?”
她拒不接受這個事實,固執地將所有去安慰的人都轟了出來,直到皇帝手下的高官捧著詔令到來,衷去勸了幾次,滿頭銀發的老母親才肯開門待客。
在安陸人看來,秦始皇帝對黑夫真是沒得說,不但將黑夫追封為“武忠侯”,達到了二十等爵的頂點,還給其母送了頂大高帽——由朝廷冊封為“貞婦”!
或許是對私生活混亂的母親之厭惡,秦始皇帝是比較看重女子貞操道德的,還頒布過律令:“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誠。夫為寄猳,殺之無罪。”
大意就是,勾引已婚女子、寡婦的男人,鄉人殺了不犯法!”比浸豬籠還要狠,像宋X之類的人,在秦朝都是直接打死。
秦朝的“貞婦”之名,可比后世的牌坊難得多了,過去三十余年,秦始皇帝只封過一個人:巴寡婦清,還將寡婦清遷到咸陽居住,為其筑懷清臺,恩榮至極。
這當然不是秦始皇愛上了他還要大十幾歲的寡婦清,而是皇帝不放心,將這種富可敵國的蠻夷女酋長放在地方。
現如今,秦始皇竟給了黑夫之母同樣的待遇,允許她以后見到郡一級的官吏都不必下拜!且黑夫妻、子下落不明,武忠侯的千戶食祿,可由其母、兄享用。
但這些恩寵,也伴隨著一條不容置疑的命令:武忠侯五族之親,須得全部搬遷至咸陽居住!
來宣詔的子嬰笑容滿面地對衷道:
“陛下會在關中,筑一座高臺,在其周邊設屋舍田郭,安置汝等,而那臺的名字就叫……”
“懷黑臺!”
秦始皇已極其衰弱,雖然神智還清醒,但身體卻不行了,幾乎到了不能下榻的程度,只能聽趙高等人,稟報安陸全縣人哀悼黑夫之事。
臣子們細細說著,皇帝聽了半響,才忽然來了一句:
“黑夫之于安陸,譬如孟嘗君之于薛城啊……”
薛,那是孟嘗君田文的封地,其三窟之一,因為馮諼為其焚券市義,薛人感懷孟嘗君之恩,待其落難倉皇而歸時,竟扶老攜幼走出數十里路去夾道歡迎孟嘗君,讓他重新站穩了腳跟。
不僅如此,孟嘗君還招致天下任俠到薛城居住,多達六萬余人,故時至今日,薛城仍多暴桀子弟,治安極差。
趙高等人知秦始皇之意,遂到:“陛下明鑒,安陸縣民皆受過其恩惠,而鄉里子弟,其父兄多隨昌……武忠侯南征,他們都是聽著武忠侯豐功偉績長大的,對其推崇備至,已經到了振臂一呼,皆能應從的程度……”
秦始皇想了想后,又下達了一項命令。
“既然如此,那此縣之中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統統遷徙!讓彼輩搬到關中,再打散到關西諸郡!”
“陛下,這可是一個縣啊!”
從江陵跑到這的南郡郡守聽聞后大驚。
要知道,安陸雖然不算大縣,但也有萬戶人家,五萬人口,這可不是小數目,且不論老幼皆要遷徙,去關中千里迢迢,這一路上,得死多少人啊!
對黑夫而言,安陸人是鄉里鄉親,是昆父兄弟,是血濃于水的袍澤子弟兵。
但對秦始皇而言,他們,只是一堆數字……
還是一堆隨時可能危害帝國安全的數字!
只是將它們遷到另一處,而不是直接抹去,這已是皇帝陛下極大的仁慈了!
秦始皇一陣劇烈咳嗽,旋即不悅地說道:
“朕曾遷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戶,徙三萬戶至濱海各郡,遷北河榆中三萬家,遷十余萬商賈、贅婿、賤籍隸臣妾至嶺南……”
再加上那些因為秦始皇一聲號令,在全天下奔走的軍隊、戍卒、更卒、刑徒。
兩者合起來,起碼有兩百萬人。
兩百萬人,全天下十五分之一的人口,皇帝的旗幟向南指,他們就得往南,往北指,他們就得往北!
如今遷一縣區區數萬人,算得了什么?
不容置疑,秦始皇下了命令:
“這件事,交給武信侯之子,都尉馮敬,留給他一萬人,朕給他一個月時間搜鄉刮里!三月初,便將全縣之人,連同黑夫家眷,一同遷去咸陽!”
“諾!”
這次皇帝御駕大軍的統帥,書中第一次露面的武信侯馮毋擇連忙應諾,立刻去安排此事。
秦始皇又道:“等入夏后,就輪到南征軍士卒的家眷了,南郡有一萬四千人參軍,那這一萬四千人的家眷……”
南郡守都快哭了,眨眼功夫,他治下就少了十五萬人,這算什么事!
“陛下,那加起來,起碼是十萬人啊……”
左丞相李斯打斷了他的話,呵斥道:“十萬人,正好能充實新開拓的朔方!南郡守,速速奉詔而行,擬定好名冊!”
秦始皇頷首:”入秋前,安陸縣五萬人必入武關,入冬前,另外十萬人的大遷徙,也必須完成!”
安陸,這個曾經繁榮富裕的縣,將為之一空,比南邊的云夢澤還要荒涼。
半年內,整個南郡,幾萬戶人家將背井離鄉,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上路,去往糧價正在飆升的關中,可能會有很多人死在路上,死在終點。
但秦始皇并不在乎。
距離死亡越近,秦始皇帝就越發固執,像極了一個跟后輩賭氣的老小孩。
他給了黑夫生前身后名,尊榮備至。
他要將黑夫跳梁的最后一點可能,都全部封死!
不管黑夫是真死假死,一旦敢掀棺材板,蓄謀反叛,必陷入千夫所指,秦人皆唾棄之。
而黑夫可能鼓動的南征軍,也會因為家眷在關西,而投鼠忌器,不愿從叛!
“南郡之窟,北地之窟,朕都搗毀了,那只黑兔,還有那些洞窟來著?”
豫章,還有膠東。
沒錯,秦始皇沒記錯的話,黑夫在那邊留了一個叫“陳平”的謀士,此人曾深入匈奴,讓匈奴單于父子相殘,是個善于搞陰謀的人物。
“黑夫會從剛開始的忠懇樸厚,變成今天的奸猾蓄謀,多半是這陳平所誘!”
秦始皇最討厭策士之流,立刻傳令,讓人去膠東,將陳平捉了,豫章那邊,也使郡守殷通替換黑夫的部下利咸等。
當然,嶺北的幾個兵營,嶺南的十萬大軍,也不能落下,秦始皇已令李由持虎符火速南下,通知武昌、長沙兩營,要將黑夫的親信軟禁。
預計,李由大概到三月中能抵達嶺南,不管越人叛亂是真是假,都要盡快平定,雖然為了維持嶺南穩定,暫不能大規模置換將吏,但起碼要從黑夫黨羽手中,收回兵權!
做完這些后,秦始皇帝閉上了眼睛,對黑夫竟敢不奉詔赴會的怒意,稍稍消退了一點。
與天、地、人都斗了一輩子的秦始皇帝陛下,露出了滿意的笑。
“這場上下之戰,是朕贏了!”
“他還活著,秦始皇帝,還活著……”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初,云夢澤南岸的莽從灘涂中,一名身著褐衣的黑臉中年人露出了笑。
和秦始皇得知黑夫死時似喜、似悲、似懷疑的復雜情緒一樣。
當黑夫從偷偷跟著子嬰,潛至安陸附近,又劃船來報信的利倉口中,得知秦始皇還活著時,笑容中也有兩分喜悅,三分苦澀,五分憂慮。
利倉有些不解,他不敢進縣城,只能通過一些靠得住的子弟打聽消息:
“安陸縣中,無人看到秦始皇帝本人露面,君侯何以確定皇帝還活著?”
“我當然知道。”
黑夫卻十分篤定。
“封我為武忠侯,為我蓋棺定論,又冊吾母為貞婦,甚至還要在咸陽修什么懷黑臺,然后一拍腦門,就要讓安陸幾萬人來個大遷移……”
瘋狂,霸道,又很大氣。
“這種手段啊,除了秦始皇帝,別人根本干不出來!”
黑夫無奈地搖頭,這就是他所知,所識的秦始皇帝。
他是偉人。
也是瘋子。
讓利倉去接應陸續抵達短兵親衛,黑夫卻站在大澤邊,喃喃自語。
“是您贏了,陛下。”
黑夫朝安陸方向拱手,對他的家人,也對秦始皇帝。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與其正面過招,而秦始皇那剛猛不講道理的掌法,已不是陰謀伎倆能戰勝的。
但黑夫卻并未惶恐失措,相反,他滿是信心。
“陛下,你雖然勝了這一回合,但我有兩樣優勢,是您不曾擁有的……”
“第一樣,是時間。”
既然確定是秦始皇行事的手段,他卻不敢在人前露面,這說明,皇帝陛下,真到了形容枯槁,行將就木的時候了啊,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更何況被扶蘇的事氣上一下……
而他,黑夫,才三十余歲,依然滿頭秀發,風華正茂。
所以,這是君與臣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較量!
“而第二樣,是對未來的了解!”
黑夫的語氣,似哀似悲。
“只要秦始皇帝活著一天,就如同太陽懸空,沒有宵小敢公然造次,群星為之暗淡,于人間全然無敵。”
“但偉大的皇帝,料得到身后事么?”
秦始皇根本料不到,他死后,這世間是何等天翻地覆!
“太陽一旦落山,這天下會怎樣?”
黑夫道出了答案。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黑夫曾想阻止這一天,他甚至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般,將劉邦、“項羽”遠遠踹走。
“但這世上,就算少了劉項,在六國故地,依然會出現許多個田橫兄弟,許多個陳勝吳廣……”
他笑了笑:“到時候,這爛攤子,還不是得靠我來收拾!”
“的確,秦始皇帝,陛下,您贏得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黑夫,將贏得您身后的一切!”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