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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3章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安陸城內,百姓與官軍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閭間,卻冒出一支“大軍”來……

  其中有衣衫襤褸、拿著五花八門竹、木兵器的安陸縣逃人,也有甲胄鮮明,持矛帶刀,只在額頭或手臂上纏白巾以示區分的秦卒。

  馮敬粗略計算,至少上萬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在從遠處奔來,隔得遠,望上去他們似乎只有螞蟻大小,然而滿山遍野都是。

  他們并沒有什么明確的陣列,卻有統一的口號,都敲擊手里的家伙,齊聲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東、城南、城北、城西,一時間四面皆呼,一聲接一聲,如春雷,潮水也似撲入城內眾人的耳中。

  眼看被團團包圍,腹背受敵,城內的普通兵卒一時駭然,縱然是馮敬,也不由大驚!連忙調集眾人上城墻防御。

  但來的畢竟是對安陸極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還參與了墻垣的修補,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從江南帶來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習武藝,手持武昌營繳獲勁弩的,他們集中在城南,與城墻上守軍對射,竟不落下風。

  黑夫位于隊伍中央,他騎在馬上,頭裹赤幘,身后是幾面布聯和大旗,極為顯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數百騎,執兵靜立,虎視眈眈。

  黑夫指揮自若,眼看弩兵壓制住了城頭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賊人堵著家門,為我破開條道!”

  “諾!”

  東門豹立刻帶著上千人人,對南城門發動了進攻。

  而對付這樣一個墻垣低矮的小縣城,不必攻城巢車,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舉的盾牌擋住頭頂雜亂無章的箭矢,數十人則舉著粗壯的樹木,沖擊安陸南城門。

  城墻顫抖不已,城門則不斷破裂,數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進城比想象中的簡單,一來是因為馮敬想要跑路,本就沒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門。二來,城內萬余青壯的暴動,馮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與之鏖戰,來不及回防城門。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卻立刻扔了樹干,抽出刀劍呼叫著涌入城中,他們身后,是源源不斷的援兵。

  在裝備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巷戰的精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論勇猛,東門暴虎若稱第二,沒有敢稱第一,卻見他手持雙戟,與來阻擋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殺,大呼酣戰,只須臾間,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邊的安陸籍貫短兵們在自家土地上,為了早點救出被關在城中的家眷,也戰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長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境,殺得來阻攔的人連連后退,丟下上百具尸體,往北邊退去,自身尚不能顧及,更別說堵上城門了。

  眼看東門豹已殺出了一條血路,黑夫也催動了坐騎,帶著一眾騎馬的扈從,直接從城門沖入城中!

  說起來,在安陸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鄉,黑夫一直遵紀守法,在大街上策馬狂奔,這還是頭一次。

  如同一道旋風,他們掃過尸橫城門的戰場,進入滿是街壘和殘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鮮艷的,尚在堅守陣地不退的紅旗……

  “去那邊!”

  東門豹等徒卒開始擴大戰果,從城南向城東進攻,黑夫一行則踏過滿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場擊潰戰,而是一場殲滅戰!

  或許是被安陸人的勇氣所激,一向穩重的黑夫此刻一點不慫,反而像個莽夫。

  黑夫沿著長街奔馳,就這樣一路殺出重圍,擊潰幾道防線,來到了街壘前。

  他身騎黑馬,遠遠望去通身皆黑,唯獨頭頂的赤幘極為耀眼,像一朵跳躍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來。

  垣雍呆呆地看著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將軍,一時間連行禮都忘了。

  看著這群身上滿是污泥灰土,眼睛卻格外錚亮的年輕人,黑夫問舉旗的垣雍道:

  “后生,認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點了點頭,問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這下垣雍答應得很大聲,恨不得讓全縣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記性不錯。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這下才想要行禮,卻被黑夫阻止了,他看著這群鏖戰許久,傷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過,汝等還有氣力隨我沖一陣么?”

  “有!”垣雍和一眾年輕人齊聲回應。

  “大善!旗來!”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識地將旗幟遞過去。

  安陸最優秀的兒子,接過這面鮮艷的紅旗,縱馬回身。

  東門豹、吳臣等人,已從城南帶著人席卷而至,正要將城東、北的敵人團團包圍,但對方畢竟是大秦的精銳正規軍,仍在負隅頑抗,甚至試圖從城西突圍而走。

  是時候打出最后一擊了。

  黑夫親自擎著旗幟,旗尖向東!

  “走!救家人,擒馮敬!”

  “跟著武忠侯,救家人,擒馮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復又有了無窮的力量,大聲吼著,緊隨黑夫,向城東發起了反擊!

  而前一刻還有些士氣低落的城西,被這面旗幟激勵,忽然間人聲鼎沸。

  武忠侯回來了,來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懼怕,再也不需要退縮,現在要做的事,就是跟著戰無不勝的黑夫將軍,沖他娘的!

  季嬰帶著一群曾追隨過黑夫的老兵舊部,第一個從殘垣斷壁里涌了出來,摩拳擦掌。

  一群拎著屠刀的狗屠氣勢洶洶,從巷子里鉆出,滿臉兇惡。

  垣柏、聞一尺等商賈工匠,也現出了身形,步履蹣跚,卻昂首挺胸。

  甚至連被囑咐要保護好婦孺的十余歲少年們,也忍不住爬上屋頂,站直了身子,揮舞旗幟助威,想要見證這一幕……

  他們從小到大,聽說過武忠侯數不清的故事和傳奇。

  而今日,他們,乃至于整個安陸縣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條幫主人咬那些賊兵的狗,都參與了這場戰斗,都將成為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們看到了什么?

  狹小的縣城,猶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頭攢動,如同沸開的浪花,再度涌動起來,跟著醒目的紅旗,朝城東撲去!

  城東的防線在迅速潰敗,面對洶涌而來的汪洋大海,他們連扣動弩機的勇氣都已喪失,大多數人明智地選擇扔了武器,跪在街邊投降……

  縣寺越來越近,勝利在望,垣雍努力邁動腳步,跟隨那縱馬擎旗者,看著他無畏的背影,心中只有兩個字:

  “英雄!”

  他喊了出來。

  引導父兄昆弟們的,是安陸的大英雄!

  黑夫聽到了,但沒有回頭,因為這一刻,他也被這萬丈豪情,感染得激動不已!

  他心跳激昂,回蕩戰鼓隆隆。

  腳下是血,眼中是淚。

  但心中,卻仍然清明。

  “引導人民的,是自由!”

  “母親?”

  城中還有零星的戰事,東門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樓上的馮敬,黑夫則第一時間沖入縣寺,跟著大哥衷,來到了母親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親?是兒回來了。”

  母親早不是十多年前一頭烏發了,花白的頭發,昏黃的眼睛,就是一個虛弱瘦小的小老太太。雖然這些年衣食無憂,但一連串的變故,還是擊垮了她的身體,據衷說,母親幾次都至彌留,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著見上一眼。”衷說著,已回過頭抹眼淚。

  聽到喊聲,母親睜開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瞇著眼確認了一會,松了口氣。

  “老婦就知道,我兒不會這么輕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場大病,不也活過來了么?老婦查過日書,你可是要活過七十歲的……”

  那是命運的拐點,并非取而代之,而是融為一體,所以他才一直以兩個身份一起生活,并且永遠不會換掉“黑夫”這個土掉渣的名。

  因為這是母親給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兒不該偽死,讓母親受了這么多苦,擔驚受怕,兒虧欠母親!”

  黑夫磕了三個頭,向母親認錯。

  “你不欠老婦什么,我也從不相信你死了。”

  母親如同小時候那樣,揪著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瞞得過所有人,卻瞞不過老婦!”

  她的聲音隨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進爵,我聽說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遺詔,這才苛待安陸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對得起皇帝?”

  忠懇,守信,睦鄰,這是老太太從小一直教兒女們的事,簡單,卻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肅然,在母親面前,他可以說真話:“我捫心自問,從未做過對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繼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業!”

  “天下一統,六合同風,九州同貫,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寧,這是他不曾做到的!兒都會一一實現!”

  “好,這就好。”母親不懂那些國家大事,復又問道:

  “那么,你對得起安陸人,對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們么?”

  這個問題卻是把黑夫問住了,他緘默半響才道:

  “我欠安陸人,他們早就與我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我偽死舉事那一刻起,他們注定要流離失所,未來也會流血流汗流淚!”

  因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卷入這場時代浪潮。

  他點了點頭,確認這點:“沒錯,我欠他們!”

  這時候,外面又想起一陣呼聲,聲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陸人在詢問糖嫗是否安好,順便呼喚他們的英雄。

  “外邊又打雷了么?”

  母親好像又糊涂了,翻過身,似是想再睡會。

  “仲子,出去吧,安陸人盼這場雨,許久了……”

  黑夫重新露面的時候,整個安陸都沸騰了。

  武忠侯去見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紛紛尋找起親人來。

  逃亡在外的安陸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親屬,抱在一起哭得涕淚橫流。

  追隨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與家人團聚,他們或摟著妻妾,或抱著兩年未見已認不得他們的孩子,胡渣戳得孩童們扭捏不已。

  他們是歡喜的。

  但也有哀傷的一幕。

  白發蒼蒼的老人,尋找自己的兒孫不見黯然神傷,牽著娃兒的婦女,依在街頭的尸骸面前,泣不成聲,得由鄰居幫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帶來的兵卒們,也在努力收治傷員,順便將俘虜的關中兵拘押起來。

  世上無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會喪生,有人會活下,但在做選擇的時候,他們都站了出來,用性命做賭注,烈士的鮮血,澆灌了安陸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說,自己欠他們。

  但安陸人,卻不這么認為。

  “多謝武忠侯,救了安陸!”

  手持鳩杖,德高望重的縣中老人顫顫巍巍地倒了米酒,來敬黑夫。

  “多謝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云夢澤里匿身逃難的數千人齊齊下拜,若非黑夫帶著他們殺回來,眾人恐怕將永為亡人,再無與家人團聚的一天了。

  “多謝武忠侯,救了安陸人!”

  城樓上、街道上、屋頂上,溝壑里,數萬人都向黑夫肅然行禮,覺得若非這及時趕到的春雨,他們將兇多吉少……

  黑夫卻在受了眾人一拜,享受他們的贊譽后,朝他們復拜:

  “救了安陸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這力量是多么偉大和可怕。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他們,才是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動力,而不是王侯將相。

  看不清這一點的人,管你名號是梟雄還是奸雄,最終都將被人民所棄,在歷史死循環里打轉!

  黑夫之所以敢帶著幾千人冒險殺回安陸,就是相信這種力量: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不是我來救安陸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鄉親行了三拜大禮,讓士卒將他的聲音,傳遞給所有人!

  “是安陸百姓,是汝等之勇氣與無畏,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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