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經過半月苦戰,東門豹終于拿下了兵力空虛的邾城!衡山郡首府就此落入南征軍控制之下。
但與其他地方情況不太一樣,邾城的攻克,是靠了本地豪長之助的。
夏口的舟師橫于大江之上,對東門豹和安圃進行了極力阻攔,好不容易靠著竹筏渡江,又要面對高大厚實的城池。
好在,武忠侯大敗馮毋擇,奪取江陵的消息及時傳來,尉驚讓衡山籍貫的士卒大聲轉達,引發了城中內斗:當地豪長朱氏,在南征軍渡江攻城時,忽然發難,對官寺發動進攻,逮捕了郡守,導致城內大亂,東門豹這才乘機陷城。
大軍入城之際,朱氏派了兩個人,恭恭敬敬地來出迎。
“小人朱方。”
“小人朱成。”
“拜見都尉!”
東門豹一向不喜歡和這些豪長大戶打交道,頭也不點的傲然離去,只招呼親衛去倉稟瞧瞧:
“快去看看城里的酒還有沒有,渴死乃公了!”
安圃率軍去東邊追擊逃出城的九江郡尉,軍正怒忙著約束兵卒,維持城內秩序,所以這與當地勢力接洽的活,就落到了尉驚的頭上。
當得知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三旬中年人竟是武忠侯之弟時,二人有些驚訝,態度越發恭敬。
“我這也算狐假虎威了。”
尉驚有些好笑,他早就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年紀了,也學了點兄長的裝腔作勢,與二人攀談起來。
“兩位都是鄒國公子之后吧?”
孟軻的老家鄒國本在薛郡鄒縣,楚考烈王八年(公元前255年),春申君黃歇伐魯,順便把鄒國也滅了,遷鄒國君民到此地筑城,因為鄒國也被稱之為邾,遂名邾城。其公族子孫分為兩支,遂以國名鄒、邾為氏,后又有人去邑以朱為氏,稱朱氏。
朱方道:“鄙人正是邾子曹挾三十五代玄孫。”
他又指著身旁年四十許的白面士人道:“不過這位,雖與我同氏,卻非同族,而是名士朱英之子……”
“朱英?”
尉驚知道點楚地故舊,遂道:“莫非是春申君門客,那位提醒黃歇小心無妄之災,建議他先下手除去李園的門客朱英?”
“正是家父。”
尉驚嗟嘆:“若春申君聽了令尊的話,搶先除去李園,恐怕也不會死于小人之手,死于棘門之外了。”
朱成對尉驚印象大好,見禮道:“家父見春申君不肯聽良言,心知他必死無疑,便離開了壽春,來到邾城避難,只因當初正是家父相勸,春申君才善待朱氏一族,才到此不過數年,秦伐楚,取邾,吾等便成了秦民。”
通過言談尉驚也弄明白了,正是朱成勸朱方一家舉兵助南征軍的。
“上個月,吾等見對岸的鄂城慘遭亂兵蹂躪,吾等在鄂城的產業毀于一旦,衡山守卻坐視不管,江上浮尸不斷,今將軍奉武忠侯之命伐取邾城,若戰事曠日持久,吾等兩家所受的損失也越大。”
朱方本是鄒國公族,朱成的祖輩則是魏人,客居楚地而已,所以他們對楚或者秦,感情都不是很深,最大的希望是在本地安居樂業,保全家族。
“二位且放心,家兄舉兵,是為了靖國難,除奸臣逆子,誅惡吊民,不驚擾良民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種地的照常種地,都不會耽誤。”
順便,他又為黑夫宣揚了減租焚券等事。
這下二朱放心了,秦朝,尤其是地廣人稀的江南鮮少佃農,因為理論是土地屬于國有,不得隨意買賣,官府通過各層官員向所有百姓黔首收租子,減租對當地豪長大族來說,是好事而非壞事,他們當然舉雙手歡迎了。
雖然不知道南征軍能不能成事,會不會很快遭到朝廷鎮壓,但起碼要把眼前這一關過去了,對尉驚提出的“借糧”之事,在朱成勸說下,朱方也一口應承下來,獻出糧食兩萬石,并一再推讓,說是不用還了。
尉驚卻固執地給他們寫了“借條”。
“家兄說了,南征軍是義師,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二位勿要讓我為難!”
“這朱成倒是個識時務者,我可以向仲兄推薦他,助吾等治理衡山。”
等到次日,尉驚處理完以上諸事后,軍正怒卻來喊他去開會,原來是安圃追擊敵軍殘部,從東邊回來了,西面的江陵也送來一封武忠侯的信來。
“兄長,捉到九江郡尉了么?”尉驚年紀偏小,黑夫的部下們,他都要以兄事之。
安圃坐在榻上大口喝著水:“九江郡尉慌不擇路,帶著三千殘部進了大別山的丘陵,我也懶得再追趕。”
大別山脈連綿數百里,是江漢和兩淮的分水嶺,亦是衡山、九江兩郡的地界。先前馮毋擇為了鎮壓南征軍,調了九江郡八千人來,結果在一半交待在了江陵戰場,另一半也損失不小,東門豹占領邾城后,九江郡尉見大勢已去,遂逃。
“葛嬰呢?”尉驚一直對葛嬰毀掉鄂城的惡行念念不忘。
安圃道:“葛嬰那賊子,太過機靈,向東占了蘄南鄉(湖北蘄南縣),我讓偏師去追,他也跑了,也進了九江郡地界……”
這時候,抱著酒壺,癱榻上的東門豹好似活了過來,一拍案幾道:“軍正,君侯信中如何說吾等要不要繼續向東進軍,把九江郡也替他打下來?”
“不可!”
怒打開黑夫送來的書信:“君侯已奪江陵,同時令諸吏分別略取當陽、夷道、夷陵、竟陵等縣,力求全取南郡。”
“至于吾等這邊,君侯說了,占領邾城后,便不能再貿然分兵略地,否則每得一城都要留兵守備,南征軍就成了一盤散沙。且先派人去奪了西陵,為君侯祭奠兩月前在那殯天的始皇帝,再與收復安陸的季嬰、利倉匯合,將馮毋擇殘部清掃干凈……”
“敵不在東,在北!故吾等只取衡山,切勿越境進入九江!”
兵力宜合不宜分,全據荊州,然后集中兵力,以應對朝廷接下來的大兵鎮壓,這就是黑夫的計劃。
誰讓他做了出頭鳥呢……
所以荊州以外?先讓各路草頭王們野蠻生長一段時間罷,好歹能幫黑夫分擔一下壓力。
東門豹有些意興闌珊:“可惜,真是可惜,我記得,淮南壽春,可比衡山富庶多了。”
安圃道:“九江郡恐怕也不復昔日繁華了,我追至蘄南時,聽說九江郡那邊,也有不少人得知武昌首義之事后,起兵反抗官府,誅殺!”
“其中一個叫黥布的山賊,帶著一群逃亡刑徒,竟然把六縣打下來了!”
“且讓九江郡兵,和淮南的叛賊們,狗咬狗去吧!”
六縣(安徽六安)是春秋時“六國”之地,后來被楚所滅,與衡山郡隔著大別山,所以自縣之西南以迄于東北,皆崇山峻嶺。
當地和楚人的矛盾本就激烈,被捕為刑徒者不可計數。
上個月,當“始皇帝死”的消息伴隨著武昌的第一槍響傳來,枷鎖已松,六縣人心思動。
恰在此時,因為犯了逃亡罪,在大別山里打游擊的六縣人“黥布”,帶著一支隊伍殺了回來,這群亡命之徒勇不可擋,在城內輕俠配合下,很快就擊潰寥寥數百縣卒,攻占了六縣。
隨之而來的,便是殘酷的報復。
畢竟從楚國滅亡至今,他們已經做了十余載亡國奴,受夠了趾高氣揚,將輕俠踩在腳下的日子。
一場屠殺之后,縣令、尉、丞,以及一眾秦地移民的尸體,多達數十百具,都扒了衣裳,整整齊齊掛在城頭,其首級則堆在門外,做成了京觀,每每路過一個楚人,都會在此小便,對其加以嗤笑羞辱。
“賊,刑我父兄,孤吾子弟,斷人手足,還在吾等臉上刺字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黥布本名英布,他臉上是醒目的墨字,頭發被髡過,重新養長后也不扎髻,如同師鬃,古銅的膚色是常年勞作的結果,手背、腳踝上還有明顯的桎梏痕跡。
他曾是奴隸,兩年前被押送到驪山服勞役,卻在半道宰了押送的官吏,帶著七八人匿身山林,結果因為朝廷的苛政重徭,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最后竟得七八百人。
如今英布已經靠手中的劍,恢復了自由身,并要做一番大事!
英布占據了縣寺,與一眾手下箕坐于昔日審案的公堂上議事,商量往后的出路。
當聽到手下人慫恿自己“稱王”時,英布發出了哈哈大笑。
“我年少時,有位外來的客人為我看相,說我當刑而王,也就是受刑罰后稱王。”
他摸著右臉上的墨字道:“六年前,我因為任俠之事,犯了法,被判處黥刑,那令史給我上刑時,我不懼反笑,欣然道,人相我當刑而王,便是眼下的情形?”
“當時那令史哈哈大笑,對我大加譏諷,可如今,他給無數人刺過字的手,已被我斬下,頭顱則當成蹴鞠來踢。”
“然也,兄長當為王!稱六王如何?”
有個被割了鼻子的刑徒甕聲甕氣地說:“還是英王好!”
刑徒們口氣倒是很大,但英布卻制止了他們。
“我肯定是要做王的,但不是現在,一來我身份太卑賤,在楚地,只尊宗族之望,昭景屈第一個不會認我,天下人反會笑話于我!”
“二來,吾等不過擁兵千人,占了一個小縣,豈敢貿然稱王?定會招來秦人清剿。”
身為逃亡的刑徒,反是死罪,不反亦是死罪,但拿下六縣后,刑徒輕俠們還是有些不安——他們的勢力太小了。
于是便有人建議道:“既然兄長不稱王,吾等不如去西邊投奔武忠侯罷,他在武昌首義,跟秦軍打了好幾仗,聽說手下已有十幾萬人,還派了一支兵,在圍攻衡山郡的邾城,從六縣過去,不過十余日。”
“然也,去了之后,武忠侯至少要封兄長做一個司馬!”
“司馬哪夠,至少是都尉!”
刑徒們鬧哄哄的,十分樂觀,英布卻將劍重重往地上一擲,打斷了他們的議論。
英布冷笑道:“都尉?司馬?呵,吾等若真去投了武忠侯,換來的,恐怕是斧質之刑,身首異處吧?”
所有人都安靜了,有人不解:“吾等不都也和官府作對么?”
英布道:“我聽人說,武忠侯打的旗號,是為秦始皇帝報仇,要清算所謂的奸臣逆子,卻只字不提造反。他雖與秦軍作戰,但每到一處,也只是處死個把民怨大的酷吏,其余官員一律留任。”
“依我看,南征軍和朝廷之間,是狗咬狗,都不是好東西!”
“武忠侯仍自命為,吾等卻是楚人,是逃亡的刑徒,還殺了全六縣的秦人,按照律令,個個都是殺人犯,貍奴與老鼠,能走到一條道上么?去投奔武忠侯,豈不是自尋死路!”
英布又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墨字,他可是吃過虧,受過苦的,對于揮舞著鞭子和刑具虐待自己的,絕無半分信任和好感!
“那怎么辦?”
刑徒們面面相覷,在打下六縣,好吃好喝幾天后,他們已迷失了未來的方向。
“去壽春!”
英布下定了決心,起身道:“在六縣以東的廬邑,巢湖里有一支打著項燕將軍旗號的義軍,數年來屢敗郡兵,如今也舉旗反秦了。為首者便是項燕將軍的嫡孫,那位力能扛鼎的項籍!”
“不像武忠侯那邊要反不反,曖昧不明,項籍可是堂堂正正,打出了復大楚,誅暴秦的旗號!”
“從廬邑過來的輕俠說,項籍已匯集了三千之眾,更號召楚地豪杰都去壽春匯合,乘九江郡尉不在,奪取此城,還于故都,復興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