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10月底,當陳馀與陳勝二人帶著千余兵從東郡白馬津渡河,抵達內黃縣(河南內黃)時,才發現這里的形勢發展,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聽從北邊逃來的人說,夏末時,有個趙地大俠魯勾踐,便已在大陸澤起兵反秦了,還擁立了趙王子孫趙歇為王……”
陳勝得知此事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自己預謀的事,好像被人搶先了。
“我與魯勾踐是熟人。”
陳馀卻并不擔心,笑道:“魯勾踐年輕時是邯鄲輕俠,常年在市肆廝混,荊軻游于邯鄲,魯勾踐曾與荊軻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爭執博局的先后路數,魯勾踐是個暴脾氣,立刻掀了棋盤,怒而叱之,荊軻也不跟他計較,嘿然離去,之后再未相會過。”
“魯勾踐只當荊軻是個膽小鬼,也沒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傳來,魯勾踐才為當年的事后悔不已,遂立志繼荊卿之志,要為其復仇……”
“自那之后,魯勾踐就離開了邯鄲,來到人煙稀少的大陸澤畔,靠漁獵過活,順便招攬燕趙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習劍術,我與張良,都曾去過他那,也正是在他那,結識了代王嘉之子,趙歇。”
早在黑夫執政膠東時,諸田在濟北起義,魯勾踐就曾響應他們,舉兵反秦,也打下了幾個縣城,只可惜被官府鎮壓,再度亡命大陸澤。
如今天下皆反,魯勾踐再度舉旗,這在陳馀預料之中。
但他沒想到的是,魯勾踐那莽夫竟能想到擁立趙歇為王,還能全據巨鹿,并大敗河北秦軍,攻陷邯鄲,幾乎恢復了大半趙地……
莫非有奇人異士相助?
等眾人再往北,抵達漳水之畔,與趙兵接上頭時,才知曉了這場戰爭的最大功臣是誰。
“武安君李牧之孫,李左車?”
陳馀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為李左車藏身在代北,竟不知其回到了故鄉柏人。”
原來,那魯勾踐在奪取巨鹿后,也遭到了邯鄲、巨鹿兩郡郡兵的圍攻,是李左車在柏人起兵,帶著一眾趙地輕俠騎從,潰圍而入,這才大敗秦軍。
李左車繼承了其祖父之兵略,又打了幾場漂亮仗,義軍乘勢包圍了邯鄲,邯鄲趙人幾乎個個都與秦有仇,群起響應,邯鄲遂下……
如今秦軍敗退至鄴縣,算是放棄了邯鄲郡,只求守住河內,等待朝廷援軍——但秦廷大軍集中于漢中、南陽、三川,哪還有援軍能派往河北?
得知這些事后,陳馀、陳勝面面相覷,兩人皆懷有野心,都沒打算老老實實給楚國打工,故不謀而合,想來趙地發展,豈料讓別人捷足先登。
陳勝只能暗嘆時運不濟:“陳馀先生,現在怎么辦?”
“吾等作為楚國行人使者,先拜見趙王及將相罷。”
雖然來遲了一步,但陳馀靠著自己年輕時在趙地游歷的名望,以及同趙歇、魯勾踐的關系,還是很輕易就進了殘破的邯鄲城,得到了接見——畢竟這新興的趙國,也急需勢頭正盛的楚國做盟友。
接見的地點是邯鄲北部,趙武靈王所建的從臺宮,它在戰爭中被摧毀大半,如今作為趙王歇的臨時宮殿,因為四周多是荒草荊棘,所以看上去這所謂的趙國朝廷,倒像個草臺班子。
“陳生,十余年未見,你依然如故啊。”
趙歇是代王嘉庶子,趙嘉北奔代郡建國時,趙歇未能跟去,藏匿于趙地,輾轉投奔了魯勾踐,如今他早不是一副落魄公子形象,穿上了新做的王服,頭戴冠冕,神采奕奕。
“陳馀早就知道,大王必能復國!”
陳馀墜淚而拜,心中暗道:“看來這位趙王還是有點實權的,不似楚國的王,只是傀儡。”
趙歇下階將陳馀扶起來,為他一一介紹堂內眾人。
“歇能夠復國,多虧了大將軍之力!”
魯勾踐是陳馀熟人,虎頭燕額,濃須已花白,穿戴著將軍甲胄,但精神有些不振,他在舉義時受了傷,如今已不能上馬了,有些郁郁不樂。
作為“趙國”的締造者,魯勾踐現在被封為“曲梁君”,領大將軍印。
“這是趙之國尉,廣武君,李左車。”
李左車三十余歲年紀,他相貌的特點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些奇怪,且因長居代北,頭上總習慣性戴著胡纓之冠,他待陳馀倒是彬彬有禮。
陳馀對其長作揖:“陳馀雖非趙人,但在大梁時,便已仰慕武安君(李牧)之名,入趙后,更常聽聞武安君破匈奴,敗秦軍之事跡,若趙遷不聽信讒言,趙國也不至于覆亡……”
李左車笑道:“趙遷乃是娼妓之子,悼襄王廢黜太子,而立趙遷,如今大王作為嫡孫復位,也算讓趙國社稷,歸了正軌,能告尉大父在天之靈了。”
一圈介紹下來,別看這趙國只是個草臺班子,封君卻有好幾個,基本上帶著千余人來投奔,立有小功的,都封了君。
陳勝坐在殿尾,聽在耳中,心里酸酸的。
“早知道在趙國封君這么容易,我當時真眼瞎了,為何要去投項籍?”
陳馀則心中了然,這新興的趙國,魯勾踐看上去時日無多,趙歇有一定的權力,但兵權則控制在李左車手中,他必將是魯勾踐的繼任者。
不過奇怪的是,趙國至今未立丞相,陳馀的心思,一時間活絡了起來。
就在這時,旁邊又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
“陳先生此來趙地,為己乎?為楚乎?”
陳馀所想被人看穿,不由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卻是一位穿著黑衣,頷下留著三角須的中年文士……
“這位先生是?”
“這是蒯徹先生,趙國的上卿。”
趙歇看上去十分喜歡蒯徹,笑道:
“陳馀,你恐怕還不知道罷?”
“秦始皇三十六年,天生異象,先有熒惑守心,后有流星墜于東郡,于是天下謠言四起。蒯徹先生便乘機鼓動方術士盧敖,進入咸陽見秦始皇,散布’亡秦者黑‘的預言,使得秦始皇與南征軍黑夫反目!”
陳馀愕然:“竟是蒯先生所為?”
“正是!這之后扶蘇之出奔,南方之叛秦,歸根結底,皆蒯徹先生手筆也!”
趙歇大概是在草莽中呆久了,說話做事還沒有“王者”的高高在上,反而親自吹捧起蒯徹來:
“不止如此,蒯先生還在秋初時,鼓動大野澤彭越起兵,立田氏之后為王,今天已據有薛郡、濟北。秋末時,他說動彭越,派趙人丁復帶兵入巨鹿支援,助我大趙復國。”
“上個月,蒯先生更不顧兇險,親至范陽,以巧言勸得范陽令降趙,我用先生之計,黃蓋朱輪的車子迎接范陽縣令,封君侯,讓他在燕、趙邊界馳騁炫耀,于是趙地諸縣皆言:‘范陽令先降而得富貴’,不戰而下者三十馀城。”
對這個結果,趙歇感覺跟做夢似的,這便是他倚重蒯徹的原因。
“故蒯生一出,始皇帝廢長立幼,秦裂為南北,天下豪杰四起。蒯生一使,復齊、興趙,更傳檄而千里定。蒯先生真有張儀、蘇秦之能也!”
蒯徹一笑:“雕蟲小技,何足道哉?若非大王之望,若非曲梁君、廣武君用兵如神,光靠我的唇舌,豈能破上萬秦兵于邯鄲?”
“先生過謙了。”趙歇道:
“我欲拜蒯先生為丞相,奈何先生堅辭不受。”
蒯徹道:“我的長處不在于治國安邦,再者,若做了趙相,又如何替大王奔走天下,縱橫捭闔呢?”
二人雙簧總算唱完了,蒯徹目光瞥向陳馀:“陳先生,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行了,你此來,也是為楚國做說客,想讓趙國臣服于楚么?”
陳馀只能硬著頭皮道:“我來邯鄲,既不為自己,也不為楚國。”
“我是為了趙國,為了天下人,能早日誅滅暴秦!”
接下來,他便將楚國希望幫諸侯復國,最終合力西向,破函谷關,誅滅暴秦的計劃吐露。
“六國分則弱,合則強,昔日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皆曾組織諸侯合縱抗秦,常能大敗秦師,收復失地,甚至一度攻入函谷關。”
“今楚、齊、趙、魏、韓皆已復國,但暴秦亡我之心不死,五國當再度合一,以實力最強的楚國為縱長,西向伐秦!”
蒯徹大笑道:“陳先生說得沒錯,既已復國,楚、齊、趙、魏、韓當相互協作,結盟合力抗秦,收復故土,不可再重蹈舊日六國爭相事秦,最終失去強援,相繼淪亡的覆轍。”
“今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杰建號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霧集,魚鱗襍(zá)鹓(yuān),熛至風起,人人皆言,憂在亡秦而已。”
眾人頷首,復國的諸侯雖各有打算,但滅亡暴秦,為六王復仇,卻是他們一致的初衷。
蒯徹卻道:“但我卻有不同的看法。”
他轉過身,朝趙歇長拜:
“大王,秦不可卒除,為趙、楚計,相比于逞一時之憤,合力西向亡秦,讓秦廷衰而不滅,保有關中,南北均勢,關東則有六國。如此,天下呈鼎足三分之勢,對吾等更加有利!”
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淮陰侯列傳》蒯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