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起伏的山脈,奔流不絕的河流,時而開闊時而狹窄的河谷,兩側則是高高隆起的黃土塬,有一座蒙著灰的關隘橫亙在兩座大塬中間,這便是朝那塞(甘肅莊浪縣)。
朝那縣最出名的當屬本地的湖泊朝那湫,秦國舊信仰有三位大神,分別是“巫咸”、“大沈厥湫”、“亞駝”,朝那湫便是大沈厥湫神主所在之地,百余年前,秦方圖楚,秦惠文王使張儀陰謀伐楚,又派使者來到朝那,獻文于湫神,咒詛楚王而祈求秦軍“克劑楚師”。
上刻詛楚文的石鼓,現在還擺在朝那湫旁邊的廟宇中,廟宇頂上一片白色,中原雖已是一月初春,但塞是最冷的時候,前幾天落的雪依舊未化。
白面無須的宦官張敖與本地官員站在廟宇門口,望著西方大道,翹首以盼。
他們在等烏氏倮。
原來,上個月從公孫白鹿口中獲知“烏氏倮才是藏匿黑夫長子的幕后主使”,張敖立刻飛馬派人去咸陽稟報趙高——烏氏倮是新晉的關內侯,他不敢貿然動手。
12月底,趙高回信了,讓他“切勿輕舉妄動”,最好用計將烏氏倮從老巢騙出來。
張敖明白,公然登門去烏氏縣,在烏氏自家地盤上擒拿烏氏倮,恐怕他們小命都得搭進去,于是便謊稱,自己奉二世皇帝之命,來朝那湫祭祀大沈厥湫……
“請烏氏侯代陛下主祭!”
三位大神似乎很靈驗,秦惠文王咒楚成功,讓秦得了霸業,于是之后歷代秦王繼位,都要派人祭祀三神之廟,連繼位三天就死掉的秦孝文王也不例外。
帝王日理萬機,自不能親至,于是要么是丞相、九卿代表,要么是某位君侯代勞。
所以張敖的藉口,聽上去沒啥毛病,很有希望將烏氏倮騙出來,等老烏對著神靈揖讓祭拜時,就一聲令下,將他撲翻在地!
想得倒是挺美,但張敖錯估了烏氏倮的消息靈通,那邊烏氏倮是答應來了,卻騙得眾人在朝那湫前從早上等到下午,廟中藏匿的武士握兵刃的手都麻了,烏氏倮都未曾出現,直到張敖手下倉皇來報。
“張君,烏氏倮全族,出塞了!”
“他……他這是畏罪而逃!”
張敖大驚失色,情急之下,嗓子直接破了音。
“追!讓朝那縣守卒,出塞追擊,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數日后,秦北地郡長城之外,羌華帶著一隊族人縱馬越過冰雪融化的草甸,在一處山坳里,與一位在此等待多時的老熟人碰了面。
“傅直!”
羌華躍下馬,哈哈大笑。
“子華!”
人高馬大的傅直也迎了過來,二人太久未見,相擁在一起。
但和快,羌華就咧著最推開了昔日袍澤:“你這傅鍋魁,力氣還是這么大!”
二人皆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羌華是涇陽縣人,乃是一統功臣羌瘣的孫子,出身將門,本領也不弱小,他尤善騎射,據說曾率家中騎從追擊一伙盜匪,殺首虜多,在當地小有名氣。
義渠縣傅直也是軍功貴族出身,力大如牛,他玩軍中常見的“投石”,猶如奧運會的大力士般,旋轉幾圈后,能一口氣拋了數十步!超逾亭樓!
他們九年前被黑夫征辟入伍,與其他上千良家子一同,組成了北地精騎,在討伐匈奴時立下赫赫戰功!后為軍吏,在北邊諸郡任職。
二世繼位后,對北地郡的黑夫舊部大肆清算,章邯作為黑夫好友,更是黑夫在北地政策的繼承者,無法抹清關系,只能帶著來投的破虜出奔。
傅直時任兵曹右史,亦隨章邯出走,倒是當上朝那縣尉的羌華,因是羌瘣孫子的緣故,咸陽在沒有確鑿證據情況下,未敢動他,只撤職了事。
“小君侯還好么?”
羌華做黑夫的部下雖時間不長,但一直對塞外征伐念念不忘,桑木攜帶破虜入北地,第一站去的就是他那兒!
傅直笑道:“好得很,小君侯少年英雄,個子蹭蹭見長,每天能喝一桶羊乳,食肉三斤,開半石弓,十發九中!”
“十歲就能開半石弓?”羌華樂了:“小君侯的箭法,倒是比武忠侯好多了。”
黑夫射術不行,不管在南郡還是北地,都是人盡皆知的事。
寒暄完了,傅直便長話短說:“此番約你出塞相見,是想問問,那烏氏倮,究竟是何用意?“
傅直曾隨章邯去找過烏氏倮,告知朝廷已曉烏氏之事,逼他起兵,結果這商賈卻直接跑了!
“據說他和族人、騎從趕著牛羊,出塞向西走了,這是往河西、羌中去了呀?”
塞內還是說了算,但只要出了塞,便是法外之地,也是冒險家的樂土。
數十年來,烏氏倮在長城內外做轉口貿易,同胡戎羌人君長都有交情,甚至還和湟中羌聯姻,邊外地廣人稀,烏氏倮養了數百騎從,又多得羌戎君長庇護,去追他的人,必鎩羽而歸。
羌華說了自己打聽到的事:“去追擊的兵卒,皆半途而返,頂多帶回了十頭百頭牛羊,這是烏氏倮故意留下的,他要告訴追兵:窮追者可能會死,不追,則可取了這些牛羊,作為烏氏倮的謝禮。”
作為北地人,烏氏這種土豪地頭蛇的朋友,誰不想交?
大家都不是傻子,所以張敖如何恐嚇,不管勒令多少人去,都注定追不回烏氏倮。
從羌華口中了解事情經過后,傅直卻有些發愁,烏氏倮倒是溜之大吉了,但沒了烏氏倮響應,章邯起兵恐怕要推遲了……
二人交換內外消息后,傅直對羌華道:“子華,要我說,你與其留在塞內受氣,看那些偽帝派來的小人飛揚跋扈,何不一同出塞,追隨章郡尉去!”
“我不能去。”
羌華苦笑:“不是怕死,而是吾兄長隨李將軍西征,家中只剩下我一個長男。全族上百號人,都指望著我,我若出奔,須得帶上全族老弱婦孺,否則就是害了他們。”
“再者,中原的戰況,也需要我來傳遞。”
傅直頷首:“可你不是說,近來咸陽緝捕武忠侯舊部舊僚,愈發喪心病狂了么,甚至因曾是武忠侯家鄰居就被捉了下獄的。”
羌華笑道:“邊塞與咸陽不同,北地軍功氏族,世代聯姻,早就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咸陽若敢將我下獄,定會寒了北地良家子的心,群起反叛,我只要小心,便一切無事。”
待二人分別時,羌華向傅直再三承諾道:“等武忠侯打進關來,我定會第一時間,帶著族人響應,攜弓馬以從!”
“春天到了,大戰再起,我相信那一天,不遠了!”
而另一邊,烏氏倮全族幾百號人,已抵達塞外數百里處的大河邊上,濁河的水在這里還格外清澈。
“過了河,便是張掖郡,便是河西草原,吾等就安全了。”
烏氏倮看上去一點不像出逃,而像游玩。他妻妾成群,坐在巨大的氈帳篷車里,路上該吃吃該喝喝,餓了就讓人在牲畜里挑肥羊宰殺,渴了就打開酒桶,傾倒珍藏多年的米酒陳釀甚至是西域葡萄酒。
雖然這次出走,放棄烏氏的領地,加上沿途白送追兵的牛羊,會帶來很大的經濟損失,但他不心疼,還教訓兩個兒子道:
“沒什么比自家人的性命更貴重,千金散去,還將復來,這才是大賈該有的做派!”
再說,作為李信開河西的既得利益者,烏氏在張掖郡也有不少牧場,那里人煙稀少更甚北地,他過去能白手起家,現在一樣能重新開始。
若追兵還緊追不放,烏氏倮大不了多走幾步,去趟湟中,到羌人豪酋家中做客,嘗一嘗那蔚藍大湖旁,青稞和著雪水釀成的好酒,是否甘冽。
所以仔細算算,加上湟中羌的話,他先前腳踩的不是五條船,而是六條……
但在乘羊皮筏渡河前,烏氏倮卻止住了大兒子烏廷:“你留下!”
烏廷一愣:“父親?”
烏氏倮道:“還記得我說過義渠、公孫兩家的事么?”
“從今天起,吾家也要一分為二了!”
“烏芳跟著我,至于你……”
烏氏倮朝東方,賀蘭山方向一指。
“且將吾家藏在那地方的幾箱金餅掘出來,去找章邯!”
老二烏芳在一旁聽著,頓時愕然:“什么金餅?”
烏氏倮和烏廷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
烏廷只輕聲道:“那些金餅是父親經商多年,慢慢積蓄下來的,換成半兩錢,值數千萬啊……”
烏氏倮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連胡亥,都給白喂了兩千萬錢,武忠侯豈能更少?”
“你且替我告訴章邯……”
烏氏倮飲下一盞葡萄酒,瞇著眼睛道:“我烏氏倮很想為武忠侯的大業出力,但因為謀事不慎,被咸陽發覺,不得已只能出逃塞外。”
他摸著卷須笑道:“我一個小商賈,無兵無權,更沒見識和膽量。”
“我能支持武忠侯的……”
“也只有這點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