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八年,四月中旬,漢中郡,郡治南鄭西北部的褒中縣(漢中市西北的褒城鎮),年輕的裨將軍韓信,面對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的蜀將,面露尷尬,看向一旁的陸賈:
“陸郡守,他在說什么?”
這蜀郡派來的都尉是秦化的蜀人土著,雖然已努力用雅言發音,但依舊讓人一頭霧水,更何況韓信作為淮南人,關中雅言也極為糟糕,至今仍有楚音。
二人相見,一時間如雞同鴨講,氣氛有些尷尬。
好在,有語言天賦過人的陸賈當翻譯。
“都尉說,久聞韓將軍大名,西城一戰,殲敵數萬,真乃神人也……”
卻說二月時,韓信便奉黑夫之命,入漢中,接受偏師指揮權。與此同時,東門豹率兩萬人東去進攻丹陽,做出放棄漢中的假象,韓信也讓眾人退回上庸,讓出西城。
漢中北軍中計,欲取回西城,結果卻為韓信包圍,他又圍而不攻,一通圍點打援,打掉了漢中北軍一半的兵力,于是北軍撤退,回到南鄭,據守不出。
三月,陸賈入漢中,帶來黑夫命令:漢中大舉進攻,韓信便繼續向西進軍,而北軍已得咸陽之令,又恰逢蜀郡兵也從金牛道來,遂放棄南鄭,退往關中,北伐軍遂全取漢中。
漢中郡位于秦嶺和大巴山之間,其實就是一個狹長的東西向盆地,轄西城、南鄭、成固、沮、安陽、旬陽、褒中、房陵、上庸、武陵、鄖陽、長利十二縣,大半都集中在漢水沿線。
韓信下令禁止將士搶掠,禮賢下士,宣傳北伐軍的政策,用以安撫漢中吏民,同時讓陸賈及巴人在當地招募土著的賨(cóng),以為己用——因為漢中仍是華戎并存,西邊是氐羌部落,山區則是巴人、賨人,比起官府,巴氏的騾馬商隊在那反而更有影響力,黑夫家與巴氏遺女聯姻的好處便體現出來了。
在南鄭秩序稍微穩定,韓信便來到褒中,與蜀郡來的五千人會師,并謀劃進軍關中的計劃……
陸賈這半年來往來巴蜀漢中,作為說客,對當地形勢地利自然得了如指掌才行,他每到一處都自學方言,又與土人閑聊,韓信破南鄭,陸賈更是第一時間就去府庫收了未來得及燒毀的圖籍。
卻聽他在韓信、吳臣、蜀郡都尉面前如數家珍地說道:
“漢中入關之道有三,從東到西,一曰蝕中道(子午道),二曰褒斜道,三曰故道……”
“吾等所在的褒中,北邊三十余里,便是褒斜道的起點,其終點則在南山(秦嶺)最高的峰巒惇物山(太白山)下。”
褒斜道是關中通漢中的官道,這條路歷史悠久,久到西周時,周幽王便經此路討伐褒國,于是褒國不得已獻上褒姒……
到了近世,褒斜道也是入漢中的不二選擇,秦花了百年時間,對這條路大肆修繕,范雎更建棧道千里,通于蜀漢!
秦嶺山勢挺拔陡峭,中間流過褒河,兩側的山是真陡,幾乎垂直于江面,只能穴山架木而行,棧道的閣梁一頭扎入山腹,緣側徑于嶺巖,綴危棧于絕壁,另一頭則立柱于水中,水大而急。
根據陸賈所獲的圖籍,褒斜谷長五百里,共有二千二百七十五棧,幾乎每一棧,都要付出幾個人的性命才能修成,縱然架好棧道,也不過能容一車同行,過時浮梁振動,無不遙心眩目,只要一個不慎,車馬就可能跌落山崖,落入河里!
韓信頷首:“有棧道尚且如此不易,更何況眼下,棧道已為北軍燒毀……”
棧道的確已經沒了,漢中北軍撤退時得了咸陽命令,一路退一路燒,不過半月,五百余里、兩千多棧閣皆毀。
陸賈嘆道:“想想當年范雎花了十年功夫,付出了無數財力和數千條人命,才修起此道,今日卻毀之甚易,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既無棧道,褒斜道便比過去難走了數倍……”
韓信想想就覺得頭暈,他去褒谷口視察過,但見秦嶺山嶺的汪洋大海中,兩側山崖對傾,互不相讓,只勉強留出中間一條窄窄的小路,如此地形,讓自小長在淮南水鄉平原的韓信很不習慣。
陸賈又介紹了另外兩條路:
“蝕中道,又名子午道,南口曰午,在成固縣(漢中市成固縣)東百六十里,北口曰子,在上林之南百里,有子午關,谷長六百六十里,亦有些許棧道,據斥候回報,亦已被燒毀。”
“故道又名陳倉道,自沮邑(漢中市勉縣茶店鎮)溯西漢水(沮水)而上,入山谷行,谷長四百二十里,全程凡六百五十二里,其中路屈曲八十里,凡八十四盤,出谷則是故道縣散關……”
這時候,旁邊靜默良久的蜀郡都尉說話了,一通讓韓信頭大的方言后,陸賈搖頭道:
“祁山道太遠了,繞路祁山,比以上三道長了兩倍,足有千里!且沿途多為氐羌不毛之地,縱大軍能出祁山,也不過是抵達隴西郡,距離咸陽,依然隔著隴關、雍城。”
后世還有一條儻駱道,此時尚未開辟,杳無人煙,也不在考慮之內。
韓信點頭:“故我軍欲行武忠侯之策,以漢中偏師配合武關主力,兩路齊頭并進,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便要從這三條道路挑選了。”
他看向陸賈:“若是陸郡守,欲走何道?”
陸賈道:“縱然褒斜道棧道已毀,但我還是覺得,當走此道。”
“原因有二,第一是因它位置正好。南邊的褒谷口正對南鄭,不過三十里地,便于軍、糧集中運送,北邊的斜谷位置,正好在雍城東側眉縣附近,出了谷,便能通過馳道進攻咸陽!”
“第二,褒斜道有一個別道所不能比擬的好處——漕運!”
“南邊有漢水可聯通褒水,直通谷內;北邊有斜水,直接聯通渭水。”
這四條河流構成了一個方便快捷的物流體系,可以帶來更多的運力。雖然這條路因為山高嶺陡,水路落差很大,部分路段不能直航,所以需要漕運一段,然后改陸路,在盤山道上走一段,再重新登船入水,但也比單純爬山要方便。
“我卻以為,當走蝕中道。”
作為韓信副手的吳臣卻一直盯著地圖東面的那條路。
“雖然三道路途差不多,但若論去咸陽最近者,非蝕中道莫屬。出了谷口,便是一馬平川的關中,杜縣城在前,不過數十里地,北去不遠是咸陽,東去近處是灞上,可以一舉插入關中腹地,若我軍出蝕中,關中必將大震!”
陸賈卻以為不妥:“此非萬全之計也,子午道狹,堪稱天獄,沿途五百里皆石穴林莽,先前有些許棧道還好,如今和褒斜道一齊被燒后,大軍便再難行走,只能容數千人出沒。”
“再者,汝欺關中無好人物,蝕中離咸陽太近,很難瞞過,見我從蝕中進軍,偽帝必盡起關中之兵,于黑水峪截殺,以逸待勞。非惟將士受害,亦大傷銳氣,決不可用。還是走褒斜,以水路通糧,一邊修繕棧道,緩緩以進穩妥。”
“何不這樣呢?”
吳臣有了新的主意:“兩路并進,將軍若能讓吳臣率巴卒五千,負糧五千石,直從蝕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關中。關中聞吳臣至,必舉大兵來阻,導致后方空虛,韓將軍可乘機出褒斜道,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二人的爭論在褒斜與子午二選一,或者都選,但陳倉的故道,卻被忽略了。
一來是因為走故道距離咸陽最遠,其次是出了故道,還要面對險要的散關,以及集中在雍城的敵軍——那兒畢竟是秦之故都,漢中軍撤離后,便在雍地守備。
可兵法里不是說了么,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眼下敵人雖多,卻是能夠調動的……
聽著陸賈、吳臣二人的爭論,韓信在地圖上面左右掃視,露出了笑。
“如此行軍,便能建功!”
“將軍有主意了?”
陸、吳二人看向韓信,正要問他有何妙策,卻聽外面有親衛來說報,說自東方有武忠侯軍令送到。
三人只好停下話頭,出去迎了軍令,待回到褒中縣寺,由韓信鄭重打開。
信上盡是讓人喜上眉梢的捷報,諸如王賁已死,南陽已降,數萬北軍為虜,武忠侯已兵臨武關,以丹陽為前線基地,準備等軍隊云集,糧食充足后,在五六月間發動總攻……
所以,他要求韓信也要在那段時間,開始新一輪的北伐,配合武關的攻勢,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
而最最末尾,則是黑夫對韓信奪取漢中后,如何進軍關中的建議。
“或可明伐棧道,假襲蝕中,而暗渡陳倉……”
韓信一時間驚訝不已: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策,竟與韓信所想,絲毫不差!?”
“我實地勘察,方得此略。但大帥坐于帷幄之中,而知千里之外,真天授也。”
韓信不由感慨:“過去的我真是太年輕了,哪來的膽量,竟敢妄言武忠侯乃中庸之將呢?”
ps:漢中通關中的道路,參考了馬親王的重走諸葛亮北伐路,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