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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2章 名不正則言不順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

  新上任的“奉常”陸賈坐在官署內堂中,手中的銀印已被他長久把玩,有了點溫度,其末端系著青綬三彩,分別為青白紅三色,這是九卿的地位標志。

  奉常的職責,便是掌管禮樂社稷、宗廟祭祀、朝堂禮儀、兼管文化教育,也統轄早已名存實亡的博士。其屬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藥、太醫、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禮祀一項,我便交予你來為我把關了!”

  這是黑夫原話,讓陸賈幾乎當場灑淚。

  一來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陸賈出身低微,不過南楚一窮士,又無斬將陷陣之能,竟能憑籍一張嘴混到這地位,著實不易。

  二來,為天下定禮,這是從孔子起,每個儒生的夢想啊,陸賈也不例外。

  陸賈深感任務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與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務交接——老周雖然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選,首先考慮的是為北伐做出的貢獻。

  陸賈以說巴蜀、入漢中、監韓信軍定雍之功,封爵駟車庶長,又身為儒生,學識廣博,熟悉禮儀,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資格,于是周青臣只能去做與九卿平級的御史府副職——御史中丞。

  之后,陸賈又與屬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孫通等人揖讓一番,眼下獨居內室,便開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來。

  盡管在素來被詬病為“少禮”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

  但在陸賈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陸賈算是荀子蘭陵學派的后學,比起荀卿真正的傳人李斯、韓非、張蒼都學得有點歪,偏向帝王術、法家、數術百家學不同,陸賈研習的是荀子學問體系里更偏向傳統“儒”的一面。

  他認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種有秩序的規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間則曰“禮義”,乃是治國的最高法則。

  至于律法,不過是禮義的輔助罷了。

  所以先前陸賈才對黑夫說:“法令是用來消除邪惡,而并不是用來規勸善良的。”

  但還有后半句他未言:“曾參、閔子騫非常孝順,伯夷、叔齊非常廉潔,難道是他們怕死才這樣做的嗎?是教化使得他們這樣做的。”

  此言不是陸賈臨時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游說巴蜀之際,根據他所見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寫的一篇文章里的——至于這些文章以后是叫《陸子》還是叫《新語》,他還沒想好。

  總之在陸賈看來,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殊不知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

  眼下陸賈成了定禮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禮”在國家治理上的分量。

  但陸賈追隨黑夫數年,深知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頗深。

  連先前軍中儒生提議的進入咸陽后“廢苛法而只約三章”也斷然拒絕,寧可選擇漸漸改動,所以,絕不可能立刻廢法崇禮。

  只可能是援禮入法,使得禮、法合壁,用一種人情世故的柔軟,彌補法家太過剛硬的缺陷。

  “不能急,還是得從亟待解決的事上入手。”陸賈如此想。

  那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禮度!

  陸賈開始掃視手中的一份新鮮出爐的名單:新朝堂三公九卿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統治者,無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職攝國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著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頞。

  這里卻有個小插曲,因為先前陸賈入蜀,游說常頞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終陸賈巧舌如簧,靠著一個“右丞相”的承諾,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頞同意舉事。

  眼下關中已定,黑夫一邊讓部將入蜀,準備接管郡縣,一邊信誓旦旦地寫信給常頞,以攝政的資格,拜其為徹侯。又說李斯年邁,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頞來咸陽,便立刻讓他當右丞相!

  “豈有右丞相而不居國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綱。”

  黑夫言之鑿鑿,其實是想順便解決蜀郡這一游離在他勢力外的隱患。

  眼下就看常頞怎么選了,如今局勢已定,蜀郡被巴郡、漢中包圍,翻臉風險太大。若常頞識趣,那便立刻啟程北上,交出兵權,換得個人榮耀,家族富貴。

  三公還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為沒有合適人選,暫時空缺,由周青臣為御史中丞,王戊為御史丞,畢竟御史府文獻資料眾多,初來乍到者一時半會還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獄的廷尉也暫缺,由李斯之子李于擔任副職廷尉正。

  治粟內史,掌谷貨,由有統籌之功的駟車庶長蕭何擔當。

  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由大上造張蒼擔任。

  衛尉,掌宮門衛屯兵,由北伐以來,多有陣戰陷城之功,新封的關內侯東門豹擔當。

  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由軍功第一的關內侯韓信擔任。

  太仆,掌輿馬,由在北地舉事有功的大庶長章邯擔任。

  只是這三人,都不在關中就職,東門豹在函谷關、陜縣,韓信則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軍務,黑夫就靠這三將,東拒六國,北御匈奴,陣容可謂十分華麗。

  此外還有典客,掌諸歸義蠻夷,由駟車庶長陳平擔任,陳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遠東的偏子,未來可同與關中一同夾擊六國,他當然不可能回來就職,暫時掛名而已。

  最后是宗正,掌公室親屬,這位子,落在了“長安君”子嬰頭上。

  人多位子少,至于沒能混上九卿的眾人,武忠侯也沒有委屈他們,一邊加重爵位分量,一邊也委任顯赫要職。

  比如起兵時的“副統帥”趙佗,別看這廝悶聲不做響,好像沒多少功績,但仔細一算,卻挺嚇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與吳臣取巴郡,敗馮劫,近來又帶兵出祁山道,克定隴西郡。

  要知道軍功第一的韓信,雖然勝仗打得多,但前后加起來,也不過拿下了長沙、漢中、雍三地。這定三郡之功,足夠趙佗被拜為關內侯了,黑夫委任趙佗為常被稱為“第十卿”的內史。

  另一個把兄弟吳芮,以平會稽,以及近來北上奪取淮南數城之功,也被封為關內侯,稱將軍,執掌江淮兵事,尉陽為其副手。

  駟車庶長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壓根不在咸陽附近的衛尉東門豹、郎中令韓信,內史趙佗,他才是真正負責關中防務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駟車庶長季嬰為護軍都尉,繼續負責情報工作。

  黑夫的重心將轉移到關中,地方上的舊部也有發去綬印:

  利咸拜駟車庶長,掌荊州五郡政務。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東三郡政務。

  大庶長共敖為將軍,掌嶺南五郡軍政。

  駟車庶長曹參亦為將軍,掌齊地海東軍務。

  這都是戰時臨時分配,不得已而為之,往后肯定得分權,權太重者調到朝中任官,再從咸陽派新官吏去邊鄙,但那是贏得勝利后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為內史東部都尉。

  少上造司馬欣為三川守。

  其余降將降官如殷通、呂齮、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職。

  接下來細細的名單還很長,就不必一一挑出來分說。

  總之,除了李于任廷尉正,是對李氏投名狀的回報外,其余基本是北伐戰爭中,功績比較突出者,且十分合適所得的職務,這名單一出,反對者寥寥,都夸贊武忠侯知人善任。

  陸賈已經看了第五遍名單,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除了一處!最關鍵的一處!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一邊念著《左傳》開篇意味深長的第一句話,陸賈將手按在了名單最高處,大秦攝政武忠侯現在的職務“太尉”上。

  陸賈暗道:“君侯看來是鐵了心,暫不取代秦帝,而欲緩緩圖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為,驟然奪位,會使得故秦人好感蕩然無存,一直宣揚的忠義之名蒙上污點,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鮮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統天下,九州穩固,君侯得到了無上功績,再水到渠成不遲。”

  “無其名,敢據其實乎?君侯肯定是這樣想的罷,像秦始皇帝一樣,靠統一天下來贏取帝位,這才是王道!”

  但這并不意味著,過渡期的“攝政”可以隨便亂來,不符合禮制!

  陸賈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時,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職攝國政,實在是名實不符,不倫不類!”

  “哦?”

  黑夫還以為這群家伙又要急匆匆地來勸進了,目光從厚厚的文件里抽離,看向陸賈,笑道:“奉常剛剛上任,主持朝堂禮度,第一個要規正的人,卻是我啊?”

  陸賈卻絲毫沒有退讓,肅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則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穩,天下諸事亦難正,臣不得不說。”

  見陸賈如此認真,半步不讓,與先前的圓滑中庸大為不同,好似當上奉常后,換了個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說說看。”

  陸賈此來是做足了準備,侃侃而談道:“臣歷數周時攝政,第一次攝政,乃是周成王時,時周公為太傅、太公望為太師、召公為太保,周公以太傅職攝政,踐天子位。”

  “第二次攝政,乃是周厲王出奔后,周定公為太傅、召穆公為太保、共伯和為太師。共伯和以太師位攝政,踐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順,便必須踐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攝政方能行天子之權!”

  眼看黑夫沉吟不語,或許是在思慮時機不夠成熟,會引發動蕩,陸賈才話鋒一轉:

  “就算君侯暫不踐位,也當在三公之上,增設一上公,爵為國公,職則取太傅、太師、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駕于百僚之上,正上下之儀!”

  “太傅、太師、太保……”黑夫摸著下巴:“你以為哪個最合適?”

  “臣以為,太師為妥!”

  陸賈推薦的,是“太師”之稱,以表明武忠侯攝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師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層含義則是如師尚父般,既是最高統帥,又為執政之人。

  這時候,與陸賈一同前來,身為太祝,負責規范禮儀的叔孫通卻說話了:

  “奉常此言甚妙,國中徹侯太眾,難以顯尊者,是時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設一上公之爵,以彰顯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鐵了心要攝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們作為禮官的,也只好拼命為這一特殊制度尋找依據,彌補遺缺了。

  叔孫通贊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顯攝政的地位。

  但卻反對師、保之類的稱呼。

  他振振有詞:“師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稱也。師保者,輔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師有保,奉常此議,恐怕不妥。”

  陸賈卻笑了,光論禮儀,他不一定比世代學儒,乃孔門嫡系弟子的叔孫通嫻熟。

  但陸賈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懷更大的理想,二來,在于他更了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說,但一直在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這也是,他陸賈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陸賈朝黑夫長拜,擲地有聲:“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三代禮俗各有不同,名稱職位多有偏差,亦有創舉,既然如此……”

  “太師,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師?”

  “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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