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麗選中的未來丈夫,叫伯勞。
從七月中開始,那些不愿意外嫁的女子,陸續在少府安排下,送去其他宮室,專司繁重的漿洗活計。
至于公孫麗等做出選擇的人,則留于壽春宮中,而一支與她們人數相配單身漢組成的隊伍,被安排到壽春宮站崗,得以出入宮禁,表面是來站崗放哨,可實際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目的。
“娶妻……”
從七月中到八月中,武忠侯只給了單身漢們一個月時間來完成此事,要求只有三個。
“將自己洗刷干凈些,到了里邊,看汝等各自本事。”
“不許私斗。”
以及。
“敢用強者削除爵位,下獄論罪!”
雖然對集體而言,最公平的辦法就是抓鬮,抓到誰是誰,強行配對,你以后生活好壞,關我屁事。
但對個體而言,這無疑是最糟糕的辦法,甚至會釀成很多人間慘劇。
仔細考慮后,黑夫還是選擇了看上去更麻煩的方式。
一個月時間,能找到對象,二人都同意的人可上報永巷令,結為夫妻。
一個月到了,還單著的人,便會被強行分配,歪瓜配裂棗,當然也可以選擇反悔,但那樣會遭到一定懲罰……
士卒們摩拳擦掌,對他們來說,這是場公平的競爭,那些還單身的高級軍官,不參與這場大相親,據說他們能瓜分的女子地位更高——胡亥那些雖然冊封,但尚未來得及寵幸的嬪妃,也有數百人之多吧。
一群軍漢開進壽春宮,那場面,自然跟劉姥姥進大觀園差不多,幸好他們滿口的荊楚口音,與壽春宮的宮人尚能交流,甚至叫來自楚地的宮人們,生出了一絲親切之感。
但親切歸親切,要一起過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孫麗雖然職位低賤,曾是涮便桶的,但因為模樣俏麗,立刻受到了數人追捧,最高的一位還是不更。
但她最終選擇了一個叫伯勞的公士。
這公士老實巴交,有些木訥,但在公孫麗面前話卻非常多,二人初次碰面是在井邊,伯勞二話不說來搶了公孫麗捶打漿洗的被褥,為她擰干,又鼓足了勇氣,絮絮叨叨說著他家里的情況。
在軍中先做民夫,運送“木牛流馬”,在武關聽到的巨獸吼聲,目睹的飛火流星,以及入關后被吸納為正式兵卒,當了伍長。
這個人看上去,似乎容易控制,更讓公孫麗心動的是他的一句話。
“我雖不富裕,只在上林中分到了百五十畝地,但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回鄉看看,我定會砸釜賣甲,帶你前往!”
楚地水鄉,故鄉的影子,讓她向往,出于種種考慮,她最終選了伯勞。
按照楚國的習俗,她織了一個簡陋的香囊,也不怎么用心,送給伯勞,作為信物,上面秀了自己的名:“麗。”
這讓伯勞欣喜萬分,他沒想到,公孫麗竟是識字的。
再見到公孫麗,給她帶來一匹外面買的布作為禮物時,伯勞十分歡喜:
“我不識字,故不得為長吏,但以后吾子必能識字!”
在北伐軍中,被尊重的不止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壯士,有知識的軍法官們,救死扶傷的軍醫們,一樣受人敬仰,人人艷羨的職位。
公孫麗只好婉轉地告訴他,自己只識楚字,不過看著伯勞滿懷期待的眼神,她只好道……
“但秦字,我也會讀一些。”
一個月快結束時,其他人也陸續配對,甚至暗暗發生了關系,干柴烈火。
但和公孫麗一樣,真正看上這些軍漢的宮人,只怕不多,大多數人對離開這幽閉宮室的期盼,遠勝于成婚本身。
雖然武忠侯承諾,要在阿房宮的廣場上,為所有人主婚,但在各宮室,確定要結成夫婦的人,皆在永巷令女官處稟明,會提前走一道秦地每對編戶齊民夫妻成親時,都必經的法律程序:
“登記!”
八月十三日這天,管著上林新縣戶籍的小吏記下伯勞和公孫麗的名、籍。
當公孫麗低聲說自己氏“公孫”時,伯勞有些震驚,因為公孫麗未言,他只知道她叫“麗”。
“我居然能娶一位女公孫?”
“我只是大夫之女。”公孫麗糾正道。
“我居然能娶到一位大夫之女!”
戶籍登記完了,居然還有軍法官來給新婚夫妻普法……
這下輪到公孫麗吃驚了,她雖入秦十余載,但一直在宮中長大,雖也受了些苦,知道了人情冷暖,但對外面庶民需要遵循的律令規則,根本就一竅不通。
在秦,不論是關中故秦民還是南郡新秦民,都以家庭為單位,家長則為丈夫,而妻子僅為依附。例如,丈夫犯罪被流放到邊疆,作為妻子就只能選擇跟隨丈夫到服刑地生活。
婚后的家庭財產,均為丈夫所有,自主支配,但丈夫若戰死,沒有兒女時,也能選擇妻為財產的繼承人。
當且僅當丈夫有罪,而且妻子先行舉報的情形下,妻子的嫁妝等財產方可不被沒收,假如丈夫有罪,而妻子未先告發,則妻子同樣會受到拘禁。
秦律保護妻子的人身不受丈夫嚴重侵犯。若妻子比較兇悍,丈夫打她太重,撕裂了耳朵,或折斷了四肢等,妻子告發,則丈夫會被處于強制剃除鬢毛胡須的罪刑。
又強調,夫妻要相互忠誠,丈夫欲納妾,須得正妻同意。女子私自出逃,與他人結合,要被判處修護城墻的苦役工,同樣,丈夫在別人家淫亂,妻可狀告丈夫為“寄暇”罪,讓他下獄,這是秦始皇時頒布的,以禁止通奸——他老人家本來想定為“可當場打殺奸夫而無罪”的。
最后還有一項。
“棄妻不書,罰二甲。”
男子選擇休妻但不到官府登記,應當罰款二甲。
二甲便是千余錢,足以讓一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徹底變得赤貧。
當然,女子并無主動離婚的權力。
聽完小吏照本宣科的“婚姻法”普及后,公孫麗百味雜陳,她記得十歲前,在楚人貴族的婚宴上,只看過大巫對新人的祝福,哪見過先說一堆晦氣話的?
她有些難以接受,低聲問伯勞:“秦人成婚,都是丑話說在前?”
伯勞倒是習以為常:“也是怕吾等不知而觸罪,故如此。”
雖然二人語言相通,但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了。
這也是南郡某黑不再視自己為楚人的原因……
雖才成婚,但伯勞已對未來的妻子言聽計從,出來后低聲道:
“說是這樣說,但我往后將錢都給你管,絕不打罵,也不納妾,畢竟武忠侯也未納呢,我若犯法,定先告知你,你去告發我,以免罪責。”
公孫麗這才笑了,答應讓他摸摸小手。
二人的手上的繭子碰到一起,又分開了。
都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啊。
公孫麗只覺得手心有些疼,輦來于秦前,她那雙白嫩光滑的手喲。
伯勞的手又伸了回來,緊緊攢住她的手,呼吸有些粗:
“往后我疼你,臟活累活我來干。”
眼里有些熱,她竟有些感動。
“或許這人,我還真沒選錯?”
八月中旬,宮人出宮,她們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而軍漢們也收拾得格外干凈。
武忠侯十分慷慨,為他們準備了交通工具,或乘車,或坐在騾馬上,都披掛上布匹,由自己選定的丈夫牽著,從各自的宮室出發,前往渭南阿房。
公孫麗卻不肯坐車,這會讓她想起和一眾楚女被塞在大輦上,從楚國帶到咸陽的囚徒經歷。
而且,這是公孫麗十五年來,頭一次踏出壽春宮,她要好好感受一番。
離開宮禁的那一刻,她只覺得熱淚盈眶,眼前看似平坦的道路,也走得踉踉蹌蹌,不由想起小時候聽過的笑話:邯鄲學步。
“我也變得跟壽陵余子一樣,連路都不會走了么?”
街道兩旁是與宮中大不相同的景,咸陽城的煙火氣息曾傳入壽春宮,她但卻未曾得見。
如今終于能看,只覺得陌生而又親切,道旁看熱鬧的咸陽人對著這大批出嫁的宮女指指點點,這打破了他們的認識。
當然,也不乏遺老遺少,在路邊痛心疾首,暗罵黑賊穢亂宮廷。
“皇室尊嚴掃地,大秦社稷將為丘墟!”
但放眼四周,卻都是看熱鬧嘖嘖稱奇的平民百姓,只能望天興嘆:
“蒼天啊,始皇帝啊,誅了這奸賊吧!”
腳酸了,公孫麗終于還是上了伯勞拉的輦,壯麗如一道彩虹的渭橋讓她側目,正在開荒的上林叫人向往,那將會是今后她的家。
而壯麗的阿房宮,那巍峨高墻,卻讓她們望而卻步……
宮人們都有一種恐懼,生怕,再被關進去。
而直到進了阿房宮大殿下的廣場,她們才明白,整個碩大秦宮,到底關了多少在適齡生育年齡的女子。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其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擠滿了碩大的廣場——這本是秦始皇帝欲用來迎接西王母蒞臨,叫數萬刑徒采上好石塊鋪就的,如今站在上面的,卻是一群糙軍漢和卑賤的宮人。
那一萬雙踏著一路泥土,從南郡雄赳赳氣昂昂,開進咸陽的腳板,踩在光滑的方石板上。
那一萬雙終日洗刷嬪妃和皇帝便桶的手,則在小心地撫摸阿房宮瑰麗的柱子、回廊。
“掖庭令所轄姬妾,不算被殉了的始皇帝諸嬪,光胡亥一人,就坐擁美女二千人。”
“永巷令所轄宮人,總數則有一萬八千人!大概有一萬個宮女選擇出嫁,與一萬名北伐軍單身士卒成婚。”
并不是人人都兩情相悅,一些軍漢拉著新婚妻子的小手,眼睛卻瞥向旁邊的其他女子,宮人也也若有所思,郁郁不樂者不計其數。
這更并非一場公平的選擇。
但這已經是這個時代里,黑夫能做到的極限了。
作為主婚者,作為見證者,黑夫穿著隆重的禮服,也站在橫波長橋上看著這一幕。
“無妻不能安心,無子不能扎根。”除了兌現之前畫下的大餅外,這是黑夫非得拉郎配的原因,戰爭結束后,必須有北伐軍士卒留在關中,而能拴住他們心的,除了土地,莫過于婚姻,順便也解決了大量宮人的遺留問題。
雖然有所準備,但眼前這萬人攢動的景象,依舊讓黑夫動容。
黑夫忽然看向東邊的驪山方向,說道:
“始皇帝若眺見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想?”
站在黑夫身旁,一向以好色出名,這次卻未以權謀私,貪享一個宮人的張蒼笑道:
“你想讓始皇帝看到。”
“還是不想?”
黑夫摸了摸臉,卻被負責禮儀的叔孫通制止糾正,只好正襟危坐,說道:
“想,我希望他能指著比鼻尖,痛罵我。”
“罵你是亂臣賊子?”張蒼歪過頭,看黑夫的臉色。
“不。”
黑夫笑道:“是罵‘汝之狗膽,比朕還大’!”
張蒼啞然,半響后才唏噓道:“纂就前緒,遂成考功。”
“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念完這兩句讓人全然聽不懂的詩后,他朝黑夫作揖道:“武忠侯,你是秦始皇帝的繼業者,行事之氣魄膽量,不亞于他。”
“但你,絕不會是第二個秦始皇帝!”
“希望如此罷。”
黑夫頷首:“我是想繼往開來,但摸著石頭過河豈是容易的,現在我只求,別最后落得東施效顰,慘淡收場。”
眼看時辰到了,黑夫舉起手來。
“鳴鐘!”
“開始這場婚宴罷!”
廣場上,擺滿了小案,兩只陶盞斟滿了酒,一萬對夫妻坐在草席上。因為有些擁擠,公孫麗不得不和她的丈夫伯勞緊緊挨在一起,聽著洪鐘,看著高處長橋上的武忠侯,這主導了她們命運的人,她突然問道:
“良……人,可曾見過武忠侯!”
“當然見過!”
伯勞滿是自豪:“破武關之后,武忠侯來慰問吾等,從吾等的隊伍前經過,還拍過我的肩膀!”
他捂著左肩膀,仿佛上頭還有余溫,覺得無比自豪。
“是么?”
公孫麗搖了搖頭:“妾在秦宮十余年,只聽過秦始皇帝車駕駛過的轆轆之聲。”
“卻連他的一塊衣角,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