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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6章 出關(上)

  楊喜他們護送著秘密武器抵達戲下時,發現這兒而營地,已較半月之前,擴大了數倍。

  離鴻門尚有一刻騎程,一行人便看見營灶的漫天煙柱,使空中彌漫著蒼白的薄霧,幾乎遮蔽了天際。

  接著,各種聲音飄過農場、田地和原野洶涌而來,朦朦朧朧,有如遠海的呼喚,漸行漸近,他分辨出齊聲呼喊的唯唯諾諾,士卒訓練的金鐵交擊和車騎巡邏的馬嘶蹄疾。

  為制造承載旌旗的長桿,渭南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艷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鉆出的皮質蘑菇,遍布四野。

  這就是十萬大軍集結的大場面,更別說還有十萬民夫往來運送糧秣,照看牲畜,為其服務。

  看來,幾乎五分之一的關中男子都響應了黑夫的號召,其營地根據編制地域不同,分布在鴻門各處,都有各自的旗號,攝政夏公的黑龍旗高高飄揚于眾旗之上,位于大營的制高點。

  “真軍容雄壯也,以此趨敵,當戰無不勝!”

  楊喜對這場戰爭,滿懷信心。

  在護送公孫讎等匯入營中,安置好巨型弩車后,楊喜完成了任務,回到了他所屬的騎都尉李必麾下。

  因為軍紀嚴格,非但軍妓女閭進不來,連賭博、聚飲也被嚴格管制。

  等待出發的這些天,白天還好,楊喜他們要組織士卒繼續訓練,可一旦入夜,便無所事事,在沒有百戲慰問的日子里,只能靠圍坐在篝火旁,靠閑聊和故事來打發漫長的夜晚。

  當楊喜巡營回到駐地時,發現幾位司馬都坐再營火旁,今日的講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馬,有花白的頭發,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溝壑,胡須凌亂,懶得打理。

  但別看外表邋遢,此人對戰法十分嫻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為老軍吏愛飲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錢的,而且不分給別人,對此還振振有詞:

  “群飲有罪,獨飲無過!”

  既然沒過線,軍法官也不怎么管他,反倒是一些軍吏偷偷給酒公帶酒,以換取他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軍吏喝了口淡酒,說起了往事。

  “老夫參軍入伍的年紀,與這后生差不多。”

  老軍吏指了指剛回來的楊喜:“其實剛傅籍,沒到二十一的及壯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還太小。但鄰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后。那時候戶籍上還不記年齡,只量身高,我仗著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楊端和攻鄴,取九城。我抵達前線時,正好趕上王老將軍攻閼與、橑楊,皆并為一軍,攻打十八日卻無法擊破,于是老將軍讓斗食以下皆歸,什選二人從軍,以精兵取閼與,我因為年輕爵低,便錯過了那場大戰,結果一戰下來,精銳十死其二,不過閼與也打下來了。”

  “之后幾年,我跟了桓齮將軍,現在的年輕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當年,他可是比王老將軍還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關,隨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我也賺了兩個首級。”

  “那一戰里,我隨著同鄉,捐甲徒裎以趨敵,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鄉運氣不好,光著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體,他又不讓割,很快便傷口潰爛死了……”

  聽到這,楊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卻冷笑了起來,環顧四周,大聲道:“他死得活該!”

  眾人詫異:“豈能如此說……”

  “有甲胄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后作戰殺更多敵人,卻稀里糊涂死了,豈不是活該?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搖搖頭:“當然,那時候,我也愚不可及,覺得入伍打仗,是為了士之榮光,為了大秦的開疆拓土。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輩輩,皆以耕戰為業。”

  “但十四年時,桓齮卻打了敗仗,嗯,這件事史書里也沒記,敗仗都不記的,但那一仗當真輸得不冤,因為對方是李牧……”

  再不是順風順水的仗了,那是老軍吏第一次感到戰場的殘酷,他看到同袍一個個被趙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對沖鋒而來的趙騎。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桓將軍,也讓他們失望了。

  “結果戰后,桓齮畏罪逃了。”

  老軍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與吾等宣揚的銳士榮譽,都拋在身后了,忘得一干二凈了!”

  “好在吾等僥幸生還,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劃入王老將軍麾下。”

  接下來,老軍吏的故事是眾人比較熟悉的,基本伴隨著王翦的東征西討。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關,隨王翦至鄴,取狼孟。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第四次出關,與王翦從上郡入太原,下井陘。十九年,奪取邯鄲,滅亡趙國。

  但還沒等他復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隨著荊軻刺秦,再度大征兵伐燕,老軍吏第五次出關,這仗一打就是兩年。

  老軍吏抬起頭,嘆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憤懣難熬之時,我也做過軍法不允之事,搶奪彼輩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將財物放進袖中,征戰太久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帶回家。”

  楊喜努了努嘴,想要譴責,卻又默然了。

  他想起來,父親帶回的戰利品里,也有些關東百姓民間之物……

  大概從那次戰爭起,老軍吏感到了疲倦。

  年復一年的征役,盡管也掙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傷剛愈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盡管能立刻換上新的,但腳板底已結了又厚又硬的老繭。

  那時候的他,已經完全脫去稚氣,成了個老兵油子了,一個燕人眼中的惡棍。

  他聲音變得低沉,描述自己做過的罪惡:“我甚至參與掠走一個燕人女子,當著其丈夫之面,強暴了她,殺死了她,將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勢一片紛亂,無人知曉。軍法官對這些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和六國群盜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區別?”楊喜忍不住了,開始質問起老軍吏。

  “是啊,有何區別。”

  老軍吏笑道:“汝等往后去了六國,便能拍著胸脯保證,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軍中一年半載,見了女人還不下體梆硬,躍躍欲試的,不是宦者,就是圣人!”

  “至于作惡,手中有劍,身處法外之地時,作惡比在秦地容易敗北,就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他不再理會楊喜,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打仗便不再為了什么狗屁榮譽,只是履行職責,順便想獲得首功,讓自己升得高些,因為越高的爵位職務,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來的事告訴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來,也是會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為將,于是老軍吏第六次出關,又經歷了一場大潰敗,七都尉死,他那時候只是個五百主,好歹帶著麾下兵卒順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彊起之,使將擊荊,老軍吏也被強征入伍,第七次出關。

  結果大家都知道,盡管這場仗又打了整整兩年,直到王翦定荊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離開會稽,返回關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關了,也是最難熬的一場仗,這次,我管好了下邊,沒侵辱一個楚女,卻管不住上邊。”

  老軍吏指了指頭顱。

  他累了,讓他撐住未曾崩潰的,只有軍中的一些傳言。

  “說是始皇帝說,滅了楚,天下一統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搖頭道:

  “但始皇帝,騙了我。”老軍吏不再飲酒,臉上呈現出一絲痛苦之色。

  “后來,我因為年紀漸長,又做了鄉嗇夫,確實不必出關了。”

  “但我的子侄卻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長子死在了塞北,跟著王離。”

  “三十三年,侄兒死在了海東,跟著扶蘇。”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嶺南,跟著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個侄兒隨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無音信。”

  老軍吏的話語已帶上一絲悲憤:“我出了七次關,為大秦作戰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數都數不清,最后就換來這結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惡果?但我確實認識幾個老老實實的同鄉,未曾有侵犯之舉,但也斷子絕孫,憑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國而戰前,先為自己而戰罷。”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馬,帶著本鄉年輕人趕赴前線。“

  “我便告訴他們,軍法可以不聽,保命最要緊。而在藍田大潰里,看著這后生帶頭過河,我一點沒猶豫,讓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攝政!”

  從率眾投降的那一刻起,過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榮譽!

  去他的職責!

  他受夠了。

  “那為何還要來打這一仗?”楊喜心里堵得慌,反問道。

  “我能不來?”老軍吏冷笑道:

  “現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兩個男丁。”

  “攝政大征兵,我不來,吾子就要來。”

  “我老了,五十歲,只比秦始皇帝少一年喲,我不愿再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愿我家斷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罷!”

  “這將是我第八次出關。”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與過去七次,并無不同之處,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觀,新兵躍躍欲試,卻不知自己是否會將命丟在關東。”

  “當年與我一同入伍的人,一個都沒了。”

  他環顧四周,意識到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已逝去,自己身邊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輩,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腸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軀體,失血過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凍死,不小心掉下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無前的同袍踩死,在江東卑熱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還有熟睡時忽然就死了,行軍時忽然倒在路邊,也死了……”

  楊喜再無法忍受,打斷了老軍吏的悲觀之言道:

  “這一戰和過去不一樣。”

  “攝政說了,這是再統天下之戰,使世間定于一之戰!”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這么說,結果呢?”老軍吏笑了起來,旋即面容肅穆:

  “我只知,這是場戰爭,對吾等而言,每場戰爭,都一樣!”

  一次次出關,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體,困惑的心,這一切,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深邃的沉默籠罩了篝火,不斷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許久的軍法官說了話。

  “夠了!”

  “酒公,隨我來,汝身為司馬,休要再譽敵恐眾!”

  老軍吏搖搖晃晃起身,眾人不知道,他會因言辭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著軍法官離去的途中回頭打了個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亂語。”

  旋即繼續走著,卻唱起了一首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與子偕作……”

  原本應該激昂的歌謠,如今被這老軍吏唱來,卻好似有無盡的感傷。

  或是因為,他最初的同袍們,已統統戰死,僅剩一人。

  當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時,其鳴自哀!

  好在酒公沒有受到太重的懲罰,只是被軍正教訓了一番,按照新的軍法,關了禁閉——李必都尉也很無奈,到了關東,這出過七次關的老軍吏還有大用。

  但對旁聽者而言,這是個難熬的夜,楊喜失眠了,翻來覆去,回憶著他人的故事。

  類似的情緒,他在藍田之戰時也感到過,那時候的他才不管什么榮譽、爵位、職責、理想。

  那時他只盼早點打完仗,早點回家,至于誰勝誰負,誰是正統誰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萬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罷。

  就關中人而言,經歷了這么多,欺騙,謊言,內戰,三觀的動搖,投降和整編,你讓他們再做單純的,什么都不想的軍人?繼續做灰色的牲口,無腦地邁向前方,去填溝壑?

  年輕人被洗腦后,或許能再度上當,可老兵油子們?

  怎么可能!

  當只需要服從命令的士兵開始思考,開始懷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楊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號鐘鼓吵醒。

  “三軍士卒,出營集合!”

  “出關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話,要對二三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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