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出晉陽時,清點麾下兵卒,發現算上新征募的降卒、民夫,能調遣者不過三萬時,韓信不由脫口唾罵了起來。
“羽翼營的謀士們,真是壞我大事!”
三月到六月,南方秦軍主力漸漸向楚國壓迫之際,北方戰場的形勢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三月底時,趙將李左車做出了一個決策,盡發被困在太原郡,隨時會被韓信包圍的趙軍四萬人,向井陘發動進攻,擊破陳勝布防的數千人后,進入了“作亂”的恒山郡。
而與此同時,陳馀亦在苦陘召集恒山趙人大氏反對陳勝,兩方夾擊下,陳勝不敵李左車,只能放棄恒山郡,北走燕地,割據燕下都易縣。
有得必有失,這樣的直接后果就是,趙國徹底放棄了太原郡,韓信兵不血刃接管了那兒,再次收降了大量先前在長平放跑的趙卒。
四月份,韓信占領太原后,一邊加兵于井陘,一邊派遣奪取離石后,被升為“都尉”的灌嬰部東出太行,原來,夏公已從函谷關東出,而河內趙將司馬卬降秦,韓信想讓灌嬰從河內北上,若如此,李左車不得不面臨北、西、南三面夾擊。
這是打算徹底滅亡趙國了。
然而,正當灌嬰與周勃等人帶著來自新秦中的車騎部隊抵達河內時,卻得到了夏公從洛陽發來的調令,讓他從白馬津擊東郡,配合關內侯東門豹,先滅亡魏國!
這是夏公和羽翼營制定的戰略,理論上倒是說得好聽,什么“濮陽南北孔道,今東郡,則為天下之胸腹也,滅魏而取東郡,是斷山東之脊也!”
但在韓信看來,楚、魏靠中原主力消滅即可,他則可調兵遣將,專注于北掃趙代,以及收降那所謂的“扶蘇”召王政權,據說實際的掌權者,乃是夏公舊吏,沛縣人劉季……
更何況,韓信素與東門豹有隙,將本屬于他的麾下調到東門豹那邊,看上去,就像是夏公在這場將尉們的滅國立功較量里,拉偏架一樣。
“事實上,是我在河東殲滅了魏軍主力,但最后滅魏之名,卻要被東門豹輕易獲取。”韓信對此憤憤不平。
但韓信縱是整個河北戰區的統帥,軍令的優先級,卻仍位于夏公之下,夏公決意已定,強使灌嬰擊魏,韓信手下頓時少了萬余人,又要分兵占領太原、上黨、河內,用于進攻邯鄲的兵卒便少了很多,他滅亡趙國的計劃,無疑會大大延后。
韓信心里難免有些不舒服,沒法抱怨戰無不勝的夏公“不會打仗”,怒火就轉移到羽翼營那群家伙身上去了,認定是他們的餿主意,甚至在咒罵之際,脫口而出了一個自創的新成語。
“彼輩紙上談兵!真如趙括也!”
而灌嬰遂放棄北上,五月下旬,強渡白馬津,對僅剩一個東郡的魏國發動了猛攻,六月中,與東門豹會合于魏都濮陽……
在所有人看來,灌嬰無異是這一年來,迅速升起的一枚將星。
“畢竟是救過小主君的……”軍中有人如此竊語,卻無輕視之意,反倒十分羨慕。
因為在北地庇護夏公長子破虜的功勞,過去名不見經傳的灌嬰已被打上了“大子黨”的標簽,灌嬰的飛速升遷固然是一系列功勞的緣故,但肯定也與此有關。
去年七八月,救援新秦中之戰,他掩護了朔方軍民轉移到河南地,事后至咸陽受爵,一口氣成了五大夫、軍司馬,還被夏公單獨召見過,稱贊其“銳敏,可為軍鋒”,遂將新秦中人組織起來的車騎部隊交給他統帥,然后就脫離了章邯麾下,被調到韓信手下用事。
攝政元年冬,河東之戰,灌嬰渡河后收降鹽池,攻克數縣,又配合韓信包抄了蒲坂魏軍,取得大捷,升為都尉,爵右庶長。
開春后,灌嬰又回到上郡,從離石渡河擊趙,雖未立大功,但也擊破從屬于趙軍的婁煩騎,生得樓煩將十人,野戰斬首兩千,再度升爵左更。
而現在,這個一年前,還是一介小小騎將,麾下不過兩百人的灌嬰根本想不到,現在會有“滅國”這種級別的功勞擺在自己面前……
“濮陽旦夕可下,魏可亡也!”
東門豹摩拳擦掌,六國雖然殘破,但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被秦軍所滅,就連韓信,也只是殲滅了趙魏主力而已,如今這一殊榮,就要落到他頭上了。
故東門豹令士卒架設攻城器械,日夜猛攻濮陽,這座名為“帝丘”的大城,本是衛國都邑,后來衛被魏國附庸,遷到了野王,秦國奪取這片土地后,以其居河之東,命名為“東郡”。縱觀秦始皇統治時期,這個郡最有名的事,便是三十六年時,有隕石墜于東郡!
而石上被人刻畫的“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足見此郡之中,對秦仇視者不在少數,正是他們擁戴了張耳、魏豹,二度復辟魏國。
現在,這些反秦的死硬分子都被困在濮陽城中,由一路東躥的魏相張耳率領,做最后的困獸之斗……
如今大河以北的趙國,南方的楚國都自身難保,東方的彭越近來轉投于秦,濮陽已是孤立無援,唯一的變數,就是其北方百里的頓丘,尚有張耳之子張敖,及魏公子無知收攏的萬余輕俠武裝。
東門豹對他們不屑一顧:“吾巴不得張敖、魏無知來援,好將魏之余孽徹底殲滅,彼輩能有什么辦法?”
灌嬰細心,卻提醒東門豹道:“敢言于君侯,我從白馬津東渡后,曾聽當地人說起過一樁往事,困獸猶斗,彼輩若孤注一擲,不可不防也……”
“趙、楚皆各自為戰,自身難保,不能救魏,為之奈何?”
頓丘城中,信陵君的孫子魏無知已沒了主意。
從去年西河撤兵開始,六國便一步步走向毀滅,尤其是魏國,張耳父子貪圖河東、上黨,調兵前往,以為能守住一時。卻不料數月之內,主力盡喪,秦軍已攻到東郡來了。
崩潰猶如盛夏的河岸,一點點坍塌,最終成片被水所侵。
魏之所以未亡,全因為秦軍西河之師在河東殘酷報復,大肆屠戮魏卒,殺了兩萬多俘虜,這使得魏地的輕俠聞訊后,皆不敢輕降,縱被困危城,依舊拼死而戰。
如今魏相與魏王皆陷于城中,魏無知雖收攏數縣輕俠,也不過萬余人,且是少經訓練的烏合之眾,要面對三萬多秦軍,自覺不敵。
有秦軍屠戮魏人的先例在,他也不敢輕降,走投無路之下,魏無知已經在琢磨著渡河,去尚且茍延殘喘的趙國投靠了。
張敖卻大怒:“君乃魏公子,繼信陵君之名,而吾父當年卻不過普通魏民,今吾父甘愿與魏共存亡,公卻要棄之不顧,這是何道理?”
魏無知辯解道:“吾度前終不能救濮陽,徒盡亡軍,吾等若盲目去救,無異于以肉委餓虎,何益?”
“不,還有一個辦法!”
張敖拉著魏無知到了頓丘城頭,指向了西邊十余里外的濤濤大河。
在頓丘往南百里,多有一段段厚實的土壑,將平原與大河隔開,時值盛夏,百川灌河,河水暴漲,渾濁的水浸到了土壑旁,不斷拍打——這不僅是當年齊國與趙國以鄰為壑樹立的壁壘,也是防范那條綿延萬里的沉睡巨龍重新暴怒的桎梏。
而若仔細觀看,就會發現,在一些河段,大河水的水位,已經高出了平原……
“你莫非想……”
魏無知一下子明白了張敖的打算,面色驚駭。
“只剩下這個辦法了。”
張敖眼神陰毒,話語決絕:
“既然靠人力已救不了吾父,救不了魏國。”
“那便只能靠自然造化之力,以水代兵,與彼同歸于盡,別說三萬,就算是十萬人,也叫他們統統葬身魚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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