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六旬的張耳已數日未眠,盡管知道這是場毫無勝算的仗,但他依然提著劍,頭發紛亂也顧不上梳理,在濮陽城頭激勵輕俠們作戰。
“秦欲報西河之仇,將屠盡魏人,吾等必死無疑,但究竟是跪著死,還是站著死,取決于二三子!”
張耳不僅自己要露面,還讓人將魏豹也拎出來,穿上炫目的甲胄,讓他在城頭出現,以鼓舞人心。
不過魏豹卻全然沒了一年多前剛當魏王的躊躇滿志,他現在兩眼呆滯,只喃喃說著:
“許負騙我,許負騙我……”
若非當年溫縣的女相士許負說他以后“有天子氣”,魏豹也不至于來坐這魏王之位,自從繼位后,他受制于張耳,在張耳取河東后,本欲分國予之,使張耳為西魏王,自己偏安東郡,豈料張耳一路敗退,又回東郡跟他擠在一塊。
原本魏豹以為,自己定都濮陽是個好兆頭,因為這是古稱“帝丘”,乃是顓頊故都,他可以在此應命,復興大魏。
但誰想到,這卻是一塊死地。
相士每年都會算許多次命,錯誤的被人遺忘,中了的卻被人記住,這才有了百算而無一殆的名聲。
如今,魏王已喪膽,魏相卻依然在堅持。
但張耳的斗志,卻在得知兒子張敖死訊的那一刻,幾近崩潰……
頭顱掛在一匹馬上被送到城下,魏人使勇士墜竹筐下樓取了來,那顆濕漉漉的腦袋,竟是張耳兒子張敖的……
前日,張敖欲掘瓠子口,放大河水灌秦軍,被早已防范的灌嬰將計就計,趕下了水,他身中數箭而未亡,但撲騰著上岸后又為幾名東郡輕俠所獲,東郡輕俠現在算是看明白了,秦軍至多殺了他們本人,張敖卻是要讓東郡十數萬百姓葬身魚腹,深恨之,便按在水中溺死,又砍了張敖的腦袋,向秦人乞降。
如今張敖首級,又被灌嬰送到濮陽,以打擊魏軍斗志。
抱著兒子頭顱,張耳老淚縱橫。
當年他在外黃做的決策,讓父子骨肉分離,本以為重新相聚后,能父子攜手,干一番大事業,甚至報了當年的仇,豈料卻兵敗如山倒,一路退到東郡。
他在陳郡化名藏匿,是因為深知,大智大勇之人,必能忍小恥小忿。彼其云蒸龍變,欲有所會。
可如今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張耳喃喃道:“我當年,何不就戰死在外黃?于今日有何區別?”
秦人的進攻又開始了,心中哀憤不已,張耳再度起身,號召輕俠們加入戰斗,這次,他不再藏在安全的地方指揮,反倒身先士卒起來,披散著花白的頭發,持劍與登城的秦人死斗。
“殺秦寇!”
好似是回光返照,秦軍如潮水般的攻勢,竟再度被打退了,魏人歡呼不已。
但他們無法看清,城南的人造土山上,整整一屯的人,在擺弄一架蒙著布運到前線的器械,那弩好似一輛車,足足有三張弓復合組成,以軸轉車(即絞車)張弦開弓。
縱然魏人看到了也不會警惕,因為這年頭射程最遠的秦軍大黃弩,兩人合作使用,也不過能射兩百余步,與投石機的射程相當。
而那土山,距城墻足足有四百步,這世上沒有什么遠射武器,能達到這個距離。
一通忙亂后,瞄準完畢,隨著弩手擊牙發弩,嘣的一聲巨響,箭矢雷動而,朝城墻飛去!
驚呼陣陣,但卻來不及躲避。
這本是一次試射,殲星弩對準的是城頭左望樓,豈料卻射偏了太多,你說巧不巧,正中望樓右側的張耳!
箭以木為桿,以鐵片為翎,千鈞之力不可小覷,張耳還未有意識,整個身體便被巨力撕裂開來,驚駭還停在臉上,卻已登時斃命!
張耳斃命后,濮陽很快就喪失了斗志,被秦軍攻破外郭后,魏豹選擇了投降。
縱馬踏入濮陽城,東門豹看到了馬蹄下踩著的魏旗,看著前方戰戰兢兢,肉坦而降,卻因為找不到羊,只能牽著條狗代替的魏豹,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那是十七年前,當時黑夫不過是一個小小屯長,戶牖游徼,而東門豹,更只是個小什長,在外黃負了傷,跟陳無咎回到梁地大本營休養,黑夫等人押送外黃糧食至大梁,他才重新加入隊伍。
而就在他們敘舊時,被泡了數月的大梁城,卻轟然崩塌!
梁崩,魏亡,他們一行人在人堆里不斷踮起腳尖,終于看到,那洞開的大梁西門內,末代魏王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著來到城門外,向秦軍投降……
而王賁將軍,則高傲地騎著駿馬,步入大梁。
十七年過去了,當年路人般的小什長,如今也是堂堂虎侯,位列九卿了!
“當年在大梁,我與亭長,都只是看客,看王賁的赫赫武功,看他享滅國之功耀。”
“而今日,我就仿佛是當年的王賁,在做他做過的事啊!”
雖是敵人,但東門豹深深佩服王賁,服他的用兵,敬他的為人忠懇。
王賁對秦始皇帝有多忠誠,他東門豹就要對夏公及其子嗣有多忠誠!
手中的長戟高高挑起魏旗,東門豹讓三軍齊呼:“夏公萬勝!“
他自將掃蕩東郡,徹底奪取此地,又派灌嬰帶著車騎將俘虜的魏豹送去陳留,連同他的捷報。
“去告訴攝政”
“阿豹不辱使命,已將魏國……”
他咧嘴大笑道:“一腳踩回棺材里了!”
六月底,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
天氣炎熱,陳留城外鴻溝汴水旁的柳樹成蔭,蟬鳴陣陣。
這是十七年前,黑夫隨王賁滅魏時,首先攻打的城池,當時雖未發生血戰,但那一次行軍,對黑夫影響深刻,他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學著行軍打仗的。
如今秦軍主力已順利通過三川,牢牢扎在梁楚之間,而陳留,就是黑夫選定的新指揮部。此地乃天下之沖,四通五達之郊,襟帶鴻溝、汴水,控引睢、淮,足以禁制關東。
擺在黑夫面前的,是一張巨大的關東地圖,山川城池俱在其上,在不同的方位分野,還擺著方形的積木,各書關東諸侯之名。
“楚、趙、齊、魏、韓、代、燕……還有那所謂的‘召王’。”
在黑夫東出函谷時,他面對的敵人,可不止六個國家。
可現在,卻只剩下五個了。
就在剛才,黑夫已將東方的“齊”字積木拎了起來,扔到了身后火盆中,任由它漸漸燃燒。
昨日,陳平稟報,彭越自彭城敗后,已率余部馳回薛郡,這大盜也是果斷,立刻殺了田廣,囚孔鮒,上表向黑夫請降,還將建立齊國,反抗朝廷的鍋,都甩給了魯儒們。
搞笑的是,那降表各種引經據典,一看就是魯儒寫的……
彭越作為齊相倒是脫身容易,但那些已然稱王的家伙,就不太好洗了。
而就在剛剛,接到東門豹從濮陽發來的捷報后,黑夫將“魏'字積木也扔了進去。
除了齊魏,火盆里還躺著一個早已被燒成炭的積木。
上面原先寫的字是:“韓”!
“攝政。”
黑夫轉過身,卻是自己羽翼營的心腹陳恢,他朝黑夫作揖道:
“韓人張良,已押至陳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