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來,黑夫對毀去面容的張良,從來沒有二人獨處過。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見張良毀了容,就此覺得索然無味。
而是因為,張良不愧叫“良”,加個偏旁加個字,就成了狼滅,竟能毅然毀去面容。
故黑夫對他依然提防,每每相見絕不解下佩劍,室內也常留一二親信,二人相隔三步,黑夫朝其拱手:
“黃先生能讓陳人放下敵意?還請教我。”
張良正襟危坐,不急不緩地說道:“請讓我來說一說,對這陳地之人的了解。”
“我年少時曾學禮于淮陽,故知陳地之史也。”
“陳,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滿于此,為陳國,陳媯姓也,乃周之三恪之一,風俗與中原同。后陳為楚附庸,器物漸漸楚化,楚惠王時終于滅陳,設縣,七十年前,楚項襄王自江陵徙此,稱之為陳郢,后又畏秦而遷于淮南。秦始皇帝時,秦與楚爭奪此地,數次易主,終為陳郡,陳郢亦改名淮陽。”
因為特殊的歷史,古陳國之中夏之俗,與東遷后之楚人之俗,在此地交融,造就了獨特的陳楚文化。
張良不愧是長期在淮陽做過地下黨,從事反秦事業的,表現出了對陳地的極大了解:
“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陳地之俗為西楚,言語則與汝南、淮北同,因多江陵遷民之故,亦能相同。“
“其口眾繁盛,淮陽城在十年前戶為三萬五千,口為十八萬,今飽經戰亂,又多有人隨楚軍南遁,僅剩十二三萬,其性剽輕,易發怒,地薄,寡于積聚,多輕俠,好諾然。”
“其信,陳人之后信舜帝,而楚人遷民信東皇太一、東君、大司命,與南郡同,而不論陳楚移民,皆信太昊,稱之為人祖,為其立廟,不論貴庶老幼皆祭之。”
“其士人學術,則好老子,又儒術南漸,亦崇禮學儒者多矣,而頗喜屈原、宋玉之文賦,據說當年宋玉隨楚王東遷,其《對楚王問》《諷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高唐賦》《神女賦》六篇,皆為遠游后歸于陳所作。”
“其衣著飲食,貴人喜楚式高冠,長袖翩翩,而庶人則服楚制短服,女子好細腰之裙。”
黑夫細細聽著,他也曾在淮陽待過一段時間,但只是走馬觀花,對這座城市的了解,確實不如在里巷潛藏多時的張良。
但張良依然未提及黑夫的問題:
“如何讓彼輩放下敵意呢?”
張良卻笑道:“這一點,關鍵在攝政,而不在陳人。”
黑夫皺眉:“何意?”
“是否能讓淮陽楚人放下敵意,在于攝政是如何看待淮陽,看待楚人的。攝政說過,要重新給天下和平,那么,今后在這煥然一新的天下里,又打算將楚人,楚地的數百萬人,置于何地呢?”
“是像北狄滅邢、衛兩國那樣,屠戮,為隸臣妾。“
“還是像秦始皇帝那樣,對楚人,對六國之人排斥,提防。”
”亦或是第三種。“
張良看著黑夫:“兼愛而一視同仁!“
張良提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一個重新統一后的國策問題:對過去不同國別的人,是一視同仁,還是進行“地域壓迫”?
黑夫想起了秦始皇帝。
始皇帝在統一后國家采取大一統模式,廢棄封建,直接統治所有子民。
最初,他是希望其他六國人民認同這個國家的,怎么辦呢?他又是封禪,又是到處巡游,招攬六國儒道學者等等,甚至應了黑夫的提議,設置靖邊祠,將李牧等秦國昔日的敵人也納入祭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面,取得的效果都不太好,這不僅是六國之人不領情,也因為秦始皇帝壓根沒給六國士人設置一個上升渠道。
于是最后,秦始皇又想通過戰爭來樹立人民對國家認同,于是,他北擊匈奴,西征月氏,但收到的只是遠戍者的抱怨。
直到后來,當他發現自己無論怎么做,都無法讓六國人認同時候,竟決定消耗他們來解決問題……
大工程,大征戰繼續上馬,南平嶺南,東擊滄海,確實消耗了不少六國之人的骨血,但也讓戰火從南方燃起,最后燒遍了天下。
作為親歷者,黑夫對那十余年里,始皇帝的努力、失望、憤怒,都一一看在眼里。
而他,又會走怎樣的路呢?
“我已對齊韓魏之人一視同仁,發糧食賑之,若趙燕之人能投降,我亦可赦之。”
“但楚人不一樣,尤其是楚地的輕俠、士人。”
“他們支持項籍,最為冥頑不化,已經成了這天下,必須割去的毒瘤!”
制造一個敵人,然后強調它,以結成一個同盟,這是黑夫正在做的,他在所有宣傳輿論里,將項籍說成是大魔王,而楚國也成了一個邪惡國家。
他希望將韓、魏之人這些年紛亂日子的怒火,轉移到楚國上,集結中原之力,盡快消滅這個復辟的政權。
這節奏,大有將楚國開除出諸夏的架勢。
而對站在自己對立面的楚人,戰后也將實行更嚴苛的管制政策……
但張良卻以為不然,他說道:“曹參是楚人,蕭何是楚人,韓信是楚人,陸賈是楚人,陳嬰是楚人,周昌是楚人,吳廣是楚人,近來投降的呂澤、王陵、雍齒等,非得按其戶籍來算,皆楚人也!”
“籍貫并不一定決定其品性,大多數楚人,只是因為畏懼,才投到項籍那邊,如果他們看到攝政無絕滅之意,自會離開項籍,甚至為夏公反戈一擊。”
黑夫卻板著臉道:“我乃大秦攝政,我的立身之基是秦人,西河的瘡疤尚未痊愈,我不可能給楚人太多寬赦和優待。“
張良卻搖頭:“此項籍等人之罪也,若以此判定所有楚人,不就是從竹管孔里張望天空,用貝殼做的瓢來測量海水么?”
”更何況,夏公常自詡為繼業者,難道,就只是秦始皇帝的繼業者么?“
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
“夏公之所以為夏公,意當為諸夏之主公也,楚早已不是周時以蠻夷自詡的子邦,而早就是諸夏之一,難以割舍了。”
“故我以為,夏公不當只繼秦之社稷天命,也當繼承六國之業,六國之人!六國之文俗!”
張良長作揖道:“這是秦始皇帝未能做到的事,他燒六國之史,禁諸子之學,固步自封。但夏公卻可以做到。“
“夏公不愛昆山之玉,不愛隨和之寶,鄭、衛之女不充后宮,不貪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
“夏公喜歡其他東西。”
張良似已十分了解黑夫:“你已接納三晉之士人策術,接納了齊臨淄之商賈繁茂,求利之心,甚至接納了鄒魯之儒俗禮樂,也應接納,陳地、楚人的文賦信仰。”
“以其民為己民,如此方能真正一統天下!”
“或者說,誰站在這一天下的位置上,誰就必須做到這點!否則,枉稱繼業!”
黑夫面上默然,心里卻十分感慨。
“這就是,開漢四百年的張子房么!?”
不提他的主意如何,光這份胸襟和見識,他和那個一心想著刺秦亂天下的刺客張良,真是一個人?
但這,也可能是經過十數年流亡、沖動、反思后,才沉淀出的智慧罷。
一個亡國之人有這份見識,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所以對于陳地,對于楚人。
此時,戰后,應當如何處置?
是將他們,這些和黑夫說著相似話語的人,也許是后世中國幾億人的祖先排斥在外呢?
還是……
兼容并包?
“你說得對。”
黑夫沉吟半響后道:“站在這個位置,站在這個節點,倘若不能將過去幾千年的傳承,數百年的爭鳴,七國的文俗典章,百姓喜樂統統繼承下來,來一場大總結。”
“我,便枉稱繼業之人!”
他站起身來,擲地有聲:
“炎黃之血脈。”
“三代之傳說。”
“周之禮。”
“秦之法。”
“六國文俗,不同籍貫的有才之士,全天下從這場戰爭里幸存的三千萬生民。”
黑夫大手一握,露出了笑:
“我全都要!”
二人深談了許久,直到張良離開時,黑夫才想起來,正事還沒說完呢!
“且慢,你還沒說你有什么辦法。”
張良也才反應過來,笑著反問道:
“攝政身上穿的是什么?”
黑夫低頭一看。
這當然不是品如的衣服 他穿的,是因多年在南方生活,習慣了的短制楚服,畢竟他們南郡,也是西楚啊……
黑夫了然:“我明白了。”
張良頷首:“讓楚人知曉,攝政絕無為了報復,絕滅楚地、楚人之意。“
”讓他們知道,攝政,自己就是個荊楚之人啊!“
“十多年前的那場戰爭,世上只有一個贏家,那邊說秦始皇帝。”
“其余的六國,統統都是輸家,不只是六王社稷絕滅,百姓也輸了,他們本來抱有期盼,卻未能得到和平,得到更好的生活。”
“而如今不同。”
“眼下包括秦人自己,也輸了。”
張良感慨道:
“沒有什么,比天下無序,肝腦涂地更差了,比秦始皇帝在時還差!所以天下人,其實并沒有太多奢求,他們只希望活下來,不用再打仗,能夠安定度日。“
”所以,當這場仗打完后,韓人也好,楚人也好,只是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了一個,能讓全天下和平,九州同貫的人手中!”
他發出了由衷的期望,對黑夫的期望,對未來的期望:
“這一次,九州之人,都將成為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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