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所圍的,當真是黑夫本人?”
盡管從月余前,在廣陽郡的示弱的“敗退”開始,冒頓做的一切,便是為了引誘秦軍車騎追擊深入,再利用匈奴的優勢,將其包圍殲滅,可當他們抓住最后的機會后,冒頓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擁有如此好的運氣。
事實上,當戰爭真正開始后,事情便不按照計劃設想的走了,從秦軍的強悍到代人的劇烈反抗,都是匈奴人事先未能預料的。
于是,從代縣到平城這一路三百里的路途中,好幾次匈奴人預想的伏擊都不得不匆匆取消。
悲觀地來說,若在平城,秦軍不選擇貿然出擊,離開城垣壁壘的話,匈奴就將面臨兩難:
是主動出擊,在平城與三萬秦軍交戰,寄希望于在其大部隊趕到前殲滅他們。
亦或是徹底放棄誘敵之策,弄假成真,帶著韓廣竄逃到長城塞外。
好在一路連續大勝的秦軍已驕,在平城戰后,聽聞匈奴羸弱,當真派出萬余人追逐而出,而冒頓也抓住了這最后的時機,在平城東北發動了反擊。
只是秦軍遇敵后反應速度遠超他設想,彼輩在被襲擊后,利用雪深馬匹難行的情況,向南退卻,退保白登山,并擊退了匈奴人的進攻。
冒頓本欲見好就收,但因為一件事,卻令他咬咬牙,縱騎兵五萬,與代軍萬余對這支秦軍進行了包圍……
只因代人辨認出,這支秦軍打著的,竟是如今秦朝的最高統治者,太師、攝政、太尉、三軍統帥、夏公黑夫的旗幟!
白登山并不大,高不過一里,周遭數十里,上面既無水源又無森林,冬日里灌木草葉枯死之際,只是一片光禿禿的高地,沒壕塹又無險阻,都是一些緩坡,騎兵來往如履平地,所以匈奴人很容易發動進攻。而逃到上面的萬余秦軍,只能臨時挖溝壑,立長矛以拒,靠著弩機的射程阻止匈奴登上去。
而在匈奴人視野中,被困的秦軍仍有秩序,三面大旗在其中很明顯地樹立著。
“那當真是秦之攝政?”
這不知是冒頓第幾次向代人確認了。
“確實是黑夫無疑。”
代國里,最死心塌地為匈奴做事的還不是韓廣,而是一名舊日趙國的后裔趙利,此時此刻,他也身著胡服,騎在馬上,指點著被困秦軍的三面旗幟,一一告訴冒頓它們的含義。
“那面黑龍鑲邊的白底大纛,上有隸書寫就的‘秦’字,我聽說,黑夫自從起兵后,便自詡為‘新秦‘,以隸書為準,好同秦始皇、胡亥時所用的小篆作區別。”
“至于那繡著‘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銅鷹揚的,則是軍旗。”
“我聽人說,黑夫篤信名家名實之辯,喜歡給物件城邑定名,軍隊也不例外,他麾下的軍隊,最初叫南征軍,后來改為北伐軍,如今又稱之為定一軍……”
“還有被黑夫選中,代表他家族’尉氏‘的天狗旗。”
趙利打了個比方:“嬴姓的秦皇帝,如同匈奴的撐犁孤涂單于,千百年來只能出自攣鞮氏一樣。而黑夫,則如其他匈奴家族想要謀奪大單于之位,可不容易得到認可,故而他暫時沒有稱天子,而是稱了攝政……”
還為自己的家族,精挑細選了旗幟和族徽。
那是一頭正在吞食星辰的大天狗,狗兒極黑,懷抱明星,好似要一口將其吞下,有人說中間那是月亮,月亮代表了嬴姓的社稷,黑夫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也有人說,那星辰有明艷的紅色,是熒惑星,黑夫這是立誓要做守護秩序,消弭戰亂之人。
但不論如何,這三面旗在,就意味著黑夫在。
“就好像九游鷹纛下,永遠有大單于的綠色鷹冠,黑夫本人,也必在軍中,被大單于困于此山之上!”
趙利如此訴說,讓冒頓的眼睛越來越亮,等抓獲的秦軍俘虜在拷打下也招供,說夏公的確親自將兵至此,冒頓不由大笑起來。
“當年在賀蘭山,此人派陳平離間我與頭曼,害我西逃月氏,又破我部屬,占我領地,對匈奴也窮追不舍,幸而我早早帶眾人北遁,不曾想,他也有今日!”
他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對那段經歷,自是恨得牙癢!
冒頓是個極其善于抓住機會的人,不論是弒父自立,還是大破東胡,插手中原內戰,都恰到好處。
而現在,冒頓覺得,自己又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趙利打的比方很對,若用匈奴人的關系來對比中原形勢的話,就好像攣鞮氏遭到了自己一名低賤奴仆的背叛,單于家族被趕盡殺絕。
但因為根深蒂固的風俗,那低賤縱然掌握了大權,可想要自己做單于,也必將招致呼衍氏、蘭氏、須卜氏等貴姓的反對,只能以左右賢王之名代政,使單于位空懸……
“我聽聞其子尚幼,一旦黑夫死于此地,其部將必為了爭奪黑夫的遺產,打得不可開交,而秦始皇帝的子嗣、對黑夫不服的大臣,還有沒有被殺絕的六國后代,又會再度割據一方。”
“若能破其軍,殺黑夫于此,中原必將重新大亂!”
冒頓怦然心動,于是讓先前放在長城一線的匈奴騎從盡數南下,若是站在白登山上往下看,定會為匈奴軍勢之強所震撼:卻見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骍馬,色彩分明,這是為了打擊防守者的士氣。
東西南北分別由右賢王,屠耆王、左右谷蠡王統帥,皆萬騎,而冒頓親率萬余騎,與代王韓廣的萬余兵卒在南方,以提防平城里剩下的萬余秦軍來援。
“七天。“
他計算了天氣、道路,這是秦軍大部隊從桑干河抵達此地的時間,希望能在七日內,將山上秦軍,連同“黑夫”一起消滅。
而若七日不能完成目標,那不管此戰利益多大,匈奴都必須撤出長城之外!
長城不止一道,趙國早期的長城,就在白登山以北十余里外,白道嶺左右山上有土垣,沿溪亙嶺,東西無極,土色皆紫,故當地人稱為紫塞。
代王韓廣的部將,代人曼丘臣帶著三千人,與冒頓的左右骨都侯駐守紫塞,而冒頓還派左右大當護在東邊的采涼山,西邊的武燧各設斥候。
準備如此充分后,冒頓卻仍未下令匈奴人全面進攻,而是一邊包圍試探白登山秦軍虛實,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周遭百里的風吹草動。
他是個生性多疑的是,頭狼從不貿然發動攻擊,甚至一直在懷疑:“若這只是黑夫之計,虛設旗幟,他本人不在白登山上呢?”
白登之圍第二天,秦軍平城之兵不顧一切來救援,為冒頓擊退。
白登之圍第三天,山上不見了炊煙,想必秦人糧食已盡,取暖的木頭也沒了,喝水只能靠積雪,而就在這時,一封來自白登山的信,徹底打消了冒頓的疑慮,讓他確定,黑夫必在此山之上!
使者名叫趙堯,他神情頹唐,哆哆嗦嗦,向冒頓獻上了據說是夏公親筆所寫的一封信。
大概是追擊得太急切,秦軍居然連紙張都沒帶,只能以簡牘文書,那一尺木牘上,是自從匈奴與秦打交道后,秦人前所未見的謙虛言辭:
“大秦攝政夏公,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