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氣就像昨晚月亮皎潔預示的一樣,還算晴朗。
進入11月深秋的江南本來已經有了寒意,難得有久違的太陽這么一照,又沒有風,在郊外的野地上這么躺著的話,渾身暖洋洋的,嗅著泥土的芳香,絕對不失一件美事。如果再來一杯紹興的黃酒或者點上一袋煙的話。
但很可惜,對于第43軍第26師152團第9步兵連的士兵來說,溫暖的秋日卻成了個苦差事。不光是他們要拼命挖土挖野戰戰壕,而且原本平素喜歡帶著大家伙兒吃喝賭外加抽大煙的“四毒”俱全楊連長今天竟然像變了一個人一般,一點兒也不“體恤”下屬,一邊手里揮舞著鐵鎬拼命挖土,一邊時不時掃視周圍,看見誰偷懶,狂奔十幾二十米過去也要上前一個大腳丫子飛過去。
嘴里更是各種“龜兒子、瓜皮”狂噴,仿佛誰偷懶不好好挖戰壕,就跟刨了他家祖墳一樣。
在他的瘋狂督促下,第9步兵連包括通信兵醫護兵140幾號人已經一口氣不停歇的挖了近2個小時,長近百米寬達2米深1.5米的戰壕已近雛形,最少比其他連隊多挖了二十米還有多的。
不少士兵都脫去了上身軍裝,就打著赤膊,就這還渾身大汗淋漓,在深秋午后的陽光下騰騰冒著熱氣。要不是松江保安司令王公嶼還算細心,每隔800米就組織人手燒一口大鍋,燒開水的同時還往里面丟了不少姜絲和紅糖,也算是給挖戰壕的勞力們補充水分及一定的能量,估計光這兩個小時開足馬力挖掘戰壕的工作量就能生生累垮一批人。
川省人是能吃苦耐勞,但能享受的時候那是絕不會放棄享受的機會,那種看似矛盾的個性一直遺傳至未來,山城和蓉城遠比其他大城市多出不少的茶館就是中國大西南最顯著的特征之一。
趁著難得喝水休息的功夫,第9步兵連不少的士兵都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大煙槍,美美的點上一泡煙土抽上幾口,那可是他們寧愿干活時把步槍都放在一邊腰帶上都要插上的寶貝。坊間傳聞“雙槍軍”雖不無貶低之意,但那的確也是實情。
煙土傳入西南已有百年,因西南山區的氣候適宜種煙,晚清政府統治的無能和川省軍閥為擢取財富,西南大煙的種植量在民國初期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種植量,以一省之量甚至達到了全國的百分之四十。而川人猶好面子,吸煙之始多為顯示等第和闊綽,直至最終蔓延至底層,甚至以煙來待客,這一下,吸煙之愛好可就在川省這個西南福地徹底蔓延開了。
包括川省諸軍,甚至都以煙土為代替軍餉來發放。也就是說,你想讓這幫身材矮小的川軍放下的手中的步槍或許可以,但讓他們放下腰帶上插著的煙槍,那是萬萬不行,要跟你玩命的。
幸好,這種為禍川省甚烈的煙土在未來共和國因一紙禁令而滅,絕對算得上是一件令全世界嘆服的壯舉。
“海鍋,連長是不是瘋了?啷個這么賣命吶?”一個年齡不過十八九顯然還沒染上煙癮的年輕士兵嘴里咬著一根枯黃的草躺在新挖成的戰壕邊上的草地上,很疑惑的問側著身子躺在自己身邊正在吞云吐霧的一個老兵。
“連長瘋了?你娃娃可莫瞎說,那是我們連長想活命,他比哪個都怕死,懂不懂?”正在享受煙霧繚繞的老兵抬眼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明顯有些瘋狂連長的身影,這才懶洋洋的回答道。
“啷個那么怕死?我袍哥兄弟,不拉稀擺帶,小鬼子都還沒來,怕個啥子嘛!”年輕士兵拍拍胸膛,很豪氣的說道。
“你小娃娃家家的,懂個球!”老兵翻了個白眼不屑地吐出一口煙。“知道我們連長敢帶著我們胡吃海喝又賭又抽,獨獨不敢去樓子里找姑娘是為啥子不?”
“為啥子?”年輕士兵的好奇心被勾起來。
對于他這種參軍不過一年的新兵來說,連長已經是他能近距離接觸到的最大牌軍官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直到他戰死,步兵連長也是能跟他對上話的最高長官。能掌管500多號人的步兵營長對于他來說幾乎就是天一樣的存在,更不用談那些上校團長,少將旅長中將師長了。能聽第9連最高長官的八卦,順便還能互相腹誹討論一下最高長官的瘋狂,亦是年輕士兵不可多得的樂事。
“那當然因為連長是個耙耳朵啰!”老兵心安理得的開始吐槽自己長官,剛才可也把他累得夠嗆。“要說我們川省男人都疼自己婆娘,但連長可就過分了,聽說連長夫人在他離家之前還會在他的小丁丁上用毛筆寫上字,回家時要檢查的,如果一旦字沒了,后果,你知道的撒。”
“噗”年輕士兵口中咬著的草根直接被笑噴出來。“連長夫人這么狠?”
“何止是狠那!聽說這次出征,連長一年前才娶的這位夫人開始硬拉著不放人走,結果我們連長這回卻是硬氣的很,狠狠地打了不懂事的婆娘幾個大嘴巴子。結果你猜怎么著?”老兵眨巴眨巴眼賣關子。
“快說,連長很男人那!”
“連長夫人也沒繼續哭鬧,就是坐在地上,咬破手指就著自己的衣角寫了一封信逼著連長簽字,大意就是如果連長敢死在外頭,她就帶著肚子里的娃娃嫁給別的男人,讓別的男人睡他的老婆,打他的娃娃。”老兵的語氣逐漸凝重起來。
“日他個仙人板板的,這樣的婆娘還要她做啥子,一槍斃了她。”年輕士兵這下卻是笑不出來了,差點兒沒氣得跳起來。
“你個瓜皮!”老兵伸手就給年輕士兵腦門上了來了一記,微微長嘆一聲:“簽了這個字,你說連長怎么敢隨便死嘛!就算只有一條腿一個胳膊,爬也要爬回去的。連長夫人,是個好女子呢!”
年輕的士兵不懂,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老兵卻懂,那是,妻子不希望丈夫死在異鄉用的最后一招,要不然,平素“四毒”連長那會如此拼命的督促全連挖掘戰壕?那是,他不想死,他想見婆娘,也想見還未出世的娃娃罷了。
至于說當逃兵就能活命,自從他甩了從未吼過一句妻子幾個嘴巴子那一刻,逃兵之念就不可能產生了,能當還未出征之時就當了。袍哥兄弟,真的不拉稀擺帶。
“還是團部的那些通信兵安逸,你看看他們,只用拉著一卷線到處跑,放個喇叭就完事,那像我們,挖土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真想不挖了,直接跟小鬼子開干。”對于老兵說的那些,年輕士兵似懂非懂,目光轉而追逐著團部通信排正在放著電線和大喇叭的通信兵臉上涌起羨慕。
“安逸個錘子,你沒看他們跑得滿頭大汗的?從這兒到江邊十幾里地,又要布線又要跑步,戰時還要頂著炮彈和子彈去接線,你娃娃不懂。”老兵再度噴出一口煙不屑的教育新兵,坐起身拍拍新兵肩膀:“說別的沒用,想活得安逸,就跟連長說得一樣,把戰壕挖深挖好,免得你娃娃腦殼被炮彈殼“轟”的一下弄半邊走。”
“那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年輕士兵自然是不怕老兵威脅。
年輕最大的優勢,就是像初生之犢一樣,根本不懂生命之可貴。只有經歷過殘酷,他們才會學會,怎樣頑強的生存下去。
這條被43軍諸長官無比重視的撤退之用的戰壕,其實也是懂得炮火可怕的老兵們的求生之道,否則他們也不會如此玩命的對土地如此使勁。
“弟兄們,都休息好了吧!抄家伙,給老子繼續挖。”正在兩名士兵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的時候,光著個腦袋僅著襯衣被他們倆吐槽半天的步兵連長站在在戰壕邊高聲吼道。
剛抽完一袋大煙的步兵連長估計是還沒過夠癮,嘴里還咬著一根煙卷,臉上痞氣十足,如果是劉團座在這兒,估計還能認得出,這可是個老熟人。
如果給他來個大分頭假發再斜掛上個盒子炮的話,不是當年碰上的那個排長兵痞楊松林還能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如今不僅改換門庭從范哈兒的部隊到了43軍,更是從少尉排長升到了中尉連長。
“哎,干活嘍!”年輕士兵哀嘆一聲,但卻是手腳很麻利的拿起身邊的鐵鍬跳入戰壕中。
老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將煙槍中的殘渣清除掉,小心翼翼地插入腰間,這才拿起工具跳入土溝里。
只是,還沒挖上幾鍬土。
“第43軍的弟兄們,你們好,這里,是松江前線廣播站,我是“老百姓日報”派駐43軍的戰地記者柳雪原。”
一個甜美的女子聲音突然在廣闊的江南田野上蕩漾開來。
柳雪原的北方腔很重,但聲音卻很有磁性,雖沒有南京中央社電臺里的女主播那般柔美,卻另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動人滋味。
人都說聞香識女人,其實聽聲也能識女人的。
如果用現代詞匯來形容,那就是光從聲音來說,都能聽得出一種知性之美。
當然了,對于正在田野中正在掘土的這幫“土包子”來說,知性不知性的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卻可以感覺得出來,大喇叭和電線的后面,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
這,就夠了。
這是一個很吸引他們注意力的存在,甚至連柳雪原這個大名鼎鼎的名字都不重要了。
對于一幫走了幾千里路在戰場呆了一個月的大老爺們兒們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