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還沒想好如何搭上百戶白元潔的關系,白元潔便找上了他,行刑方才結束,頭腦昏沉心驚膽戰的他便被白元潔招手叫去跟隨。在他動身同時,余光瞧見別旗軍戶攀上高臺,拖著解下繩索的尸身遠走,年輕的后生提著斷腿在地上拖行,相互間還帶著笑臉說些什么。
陳沐不敢直視,一雙眼睛不自覺地瞪大有些神經質地左右兜轉,這一切都發生地太快了,快到他根本反應不過來,活生生地人就像過年殺雞一樣在眾目睽睽下被絞死。目睹行刑并不會讓人太過恐懼,真正讓他恐懼的是軍戶笑對旁人與他呆若木雞的差別,這讓他感到無比害怕,因為他是不同的,異類。
倍感孤獨,才是真正令他害怕的根源。在這個世界,公元十六世紀,沒有總是打擾自己的家人、沒有提出難以回答問題的親戚、沒有總是招來麻煩的朋友,也沒有……安全感。身邊軍戶形形色色,熟悉到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卻也陌生到不敢開口說話。
“怎么不說話?”
跟在白元潔身后走了好遠,身前頂盔摜甲的百戶突然轉過頭,有些哀然地笑了,“死了人,都高興不起來,老瘸子不容易。”
回過神來,陳沐才發現已經跟著走到百戶所,也就是白元潔的官署門前,說罷白元潔也不等他回話,便邁入門檻。百戶所年久失修,不過是普通官衙再有幾間廂房,住著侍奉白元潔起居的從人伴當,門口兩個白氏親兵對白元潔行禮,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陳小旗。
穿過影壁,白元潔直接領著陳沐進了內宅,吩咐從人上茶后坐在首位這才隨意指著客座對陳沐道:“站著做什么,又不是頭回來,坐。陳二郎,前些日子兼理連、陽、懷、賀、英、清七屬軍務的武略將軍莫朝玉無疾而終,過幾日我要去趟廣州府吊唁,你抽兩個人備上兵器隨行。”
陳沐沒什么好說的,循著記憶抱拳應下,道:“全憑百戶吩咐。”
“不用這么生分,叫我靜臣就行,你我兩家世交的關系,又不是那些軍戶。”白元潔無所謂地揮揮手,伴當將茶水奉在案上,白元潔抬起二指道:“湖廣土人高山茶,嘗嘗,喜歡拿二兩回去。”
說罷,白元潔才正色道:“你的旗丁不錯,你會使銃、邵家兄弟會使刀,多教教那小八郎。福建倭寇被戚、俞兩將軍凈空,少不得倭寇潰兵逃到廣東,衛所松懈久矣,不堪一戰。整個百戶所指望咱幾個旗官可不行,至少要練出五……兩個小旗精悍之士才行。”
白元潔的眼睛雪亮,知曉衛所是什么情況,不說別的單論陳沐的小旗,攏共七個人卻上有五十八高齡牙都掉光的,下有十三歲魏八郎不及五尺,真正青壯年除了陳沐和邵廷達,就有個前年冬天凍掉三根手指頭的陳冠,大拇指掉了連刀都握不住,這樣的軍隊能打仗?
陳沐這會才明白,怪不得屋子里放著火銃卻不見別人拿,鬧半天自己會打火銃也是技術兵種!
明朝早期制式火銃沿用至這會兒,先入為主以為明朝到處是鳥銃的陳沐根本想不到那種長得像葫蘆絲插個握把能輪人的鐵管才是衛所兵的主要火器。現在聽到白元潔提到他才想起來家里有根鐵管旁邊還有子藥彈丸,活像放兩響的炮仗。說實話,陳沐很怕這老物件會不會點火炸膛變手捧雷,搓著兩手硬頭皮對白元潔問道:“百戶,去廣州府前,能不能給屬下換把鳥銃?”
火銃是火門槍,要夾在肋下或雙人使用,射速低、射程低、不易瞄準;鳥銃是火繩槍,可單人操作,射速比火銃稍快、射程可殺傷近百步、裝備瞄具望山更為精準,因為可以瞄準射落林間飛鳥的精準而得名。
鳥銃是舶來品,嘉靖二十七年,明軍收復日人、葡人占據的雙嶼,獲鳥銃及善制鳥銃者,明廷仿制而來。這種火器比本土火銃更加方便使用,因此快速進入明軍部隊。
陳沐想知道,清遠衛有沒有鳥銃,如果有火繩槍,他更愿意用相較火銃更笨重、更長的火繩槍。
“你想用鳥銃?可以倒是可以,可土銃容易炸膛火兵都不愿用啊,衛所里存著幾桿,回頭讓人找找有沒有倭銃給你送去,雖然比不得大小西番銃,但到底是比土銃強些,工部的那些無后的傻屌凈做些雜種事!”
鳥銃分多種,西番也就是西洋,小西洋銃是印度、英國火繩槍,大西洋銃是西班牙、葡萄牙火繩槍,至于白元潔所說的火銃則是火門槍,精度與速度都要稍低,不過如今明朝已經能夠造出形制相仿的鳥銃,并發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作工藝。但如今最好的火器都配備于各地將領募來的軍隊,偷工減料的次殘品才有少數送到各地衛所,不怪白元潔罵工部的官員。
不過要說炸膛這事,十六世紀整個世界的火槍和火炮都在砰砰砰地炸膛,進入工業時代之前所有軍械打造都依靠手工,優劣即好不到哪兒去也差不到哪兒去,大哥二哥誰也別笑話誰。
只有認真不認真做罷了。
軍官最恨的不是敵人,反倒是自家朝廷的工部屬吏,陳沐撇撇嘴不敢接話,只好眼巴巴地問道:“百戶,從哪能弄到大西洋銃?”
“漂洋過海來的物件,能讓你弄到手里?別說我這小小百戶所,就是千戶所、指揮使那兒都不會有,工部撥下的好銃都在福建戚將軍的軍隊里,清遠衛已經幾年沒撥過兵器,農具倒是年年給。”白元潔自嘲地笑,像說笑話般地抬手對陳沐道:“你要實在想要西番銃,廣州府商市也許有私販可售,只是沒十二三兩銀子,休想買到手里。有這銀錢,還不如自家花銷使去,倭銃——湊合用吧!”
說到這兒,白元潔拍拍手道:“買不買銃無所謂,但你旗下幾壯丁要練好,積弊已久白某也不求許多,若遇事白某當先,你旗下幾人要敢隨我同上。但凡敢戰者,便是最終力不能敵,白某也定保下爾等性命。可若不敢上,丑話白某也要說在前頭,就是逃活回來,白某也定然不饒貪生怕死之徒的命!”
陳沐唯有點頭應聲,軍戶靠得住,便是因為畏懼。就像那旗丁老瘸子,說死就死誰也不給他幫話。可軍戶靠不住,白元潔也是心知肚明,否則也不必如此聲色俱厲。
陳沐抱拳應下,想到邵廷達的托付,也心急著想要去探山洞可適合熬硝,旋即對白元潔問道:“百戶,上陣沖鋒我等自隨你同往,只是旗丁不曾整訓,若連刀都捉不好上陣也是白給。此次輪耕,我部下小旗能否城中當值,也好稍加操練,戰陣可為百戶有所幫襯?”
白元潔端起茶碗,頷首應道:“自當如此,勤加操練,白某也不會虧待你們。”
注:‘傻屌’——出自元代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雜種’——出自明代正德年間詩人姜南投甕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