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感覺自己像進貢一樣。
張翰沒多久感到疲乏,就揮手讓他下去,不過天色已晚,讓他在總督衙門里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還沒亮,由衙門里的官吏帶著腰牌叫開城門,這才回香山千戶所。
一段時間里,陳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見到總督張翰了。廣東并無總督,不論是張翰還說吳桂芳,亦或過去的譚綸,他們的官職都是兩廣總督,督管著廣東廣西的軍政事務,真正的總督衙門也從前年開始設在肇慶,以便督管兩廣。
只是去年先討李亞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吳桂芳和張翰這才在廣州府理事。
如今廣西兵事待畢,張翰要前往肇慶,處理首尾。
總督是走了,但陳沐看著堆成小山的衛所倉庫東西越來越少,旗軍用小車推著一架架往廣城走,心里滋味別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鴨子,他媽的飛走了!
幾萬斤硝黃、幾千斤銅鐵,還有堆疊成山的綢緞與器物,去了趟總督衙門,全泡湯了。
換來總督衙門一紙書文,香山千戶所設船廠以修繕戰船,陳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賺了還是賠了。
船廠修出來,陳千戶可沒打算單單修船,還要造船!
數日之后十幾個如喪考妣的老頭拖家帶口地前來,才稍有慰藉陳千戶的內心。
精通鑄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當然也少不了精通鑄造的鐵匠。
“千戶,老兒給他們登記在冊,十七個匠人、三十三個學徒,還有他們四十六個家眷,共八十六人的軍籍已經記好,今后就是千戶所的軍匠。”
“千戶打算讓他們住在哪里?”
關元固行禮說著,關家老大在一旁拿著匠筆記著,這段謝鳴的學堂開蒙,關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著學了些。他們做工的時間長,主要就在謝鳴教授數術時跟著上課,匠人有點算數的底子,學起來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關老頭身邊,老二尊班如今已經獨當一面在鐵坊里帶匠人了。
“先住千戶所吧,過些時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勞關匠了,另外還有一事要關匠上心。”
陳沐說著引關元固和關尊班進千戶宅內,讓隨從去屋里取出書案上的圖紙,坐到后院這才解釋道:“黃粱都土賊未定,先不給匠人專筑屋舍,等平定賊人,再尋合適的船廠位置,到時匠人住旁邊。”
關元固點頭應下,接著對陳沐拱手道:“千戶,如今庫中有新鳥銃七十六桿,燧發銃三十三桿,您特意叮囑的手銃三把,小旗箭有百十支富裕。”
“過去的鉛丸都重新融了,新合制的鉛子還多,就是火藥不夠用。”
幾百支小旗箭要用大量的火藥,這幾乎把陳沐從清遠帶來的硝土用光。原本衛所購入柳木炭準備用查貨的硝黃制大批火藥補充軍用,不過此一時彼一時。
關元固道:“余下的火藥,至多還夠旗軍銃手操練月余。”
陳沐點頭應下,他也沒辦法了,邵廷達在月港還沒回來,衛所又剛送信過去讓他把月港城里的宅子都賣了,一時半會是回不來,賣地的銀子回不到手上,他只能道:“看州府這次能撥下多少吧。”
幸好提前購置了大批豬羊雞鴨,州府沒索走卡下的糧食,只要不擔心吃,衛所就不會太緊張。
他手里剩的銀子不多了。
“這幾個東西,關匠和尊班一起看看。”
沒多久,隨從抱來木匣,陳沐取出幾張炭筆畫成的圖紙對匠人父子講解道:“先看這個,這個是鍛錘。香山靠有江流,其內也有河流,水力充沛,陳某想用水力做些東西,匠人打制兵器用的到。”
“水流巨而穩處,做三四人合圍圓盤為蓋,內為大木片葉,連上方長桿轉盤,上有齒輪一橫一豎,這個是個齒……”
關元固耐心聽著,關尊班看著圖紙兩眼放光,有些催促又不敢的意思點頭道:“千戶,小人知道齒輪,就是這個間隙稍大些,連轉盤的齒輪動起來,讓上面豎放的齒輪跟著動,就能把水力傳至一旁,甚是精巧啊!”
“你知道?知道正好,干脆你倆看,哪兒不明白再問我。”陳沐被打斷并不羞怒,笑著拍手讓他們坐下看,道:“這個圖有些草率,只畫出大致意思,里面有些關竅我也想不通,你們再琢磨。”
來到這個時代接近兩年,陳沐最大的感觸就是外行指導內行是不行的。
兵事上他能用現代下層散兵更簡化的訓練手段來操練旗軍,并潛移默化增加思想建設提升組織度的優勢,這的確在小規模沖突中為他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大的戰役中也證明了,他這套方法并非萬金油,對這個時代的漫山遍野的敵我軍隊貼近廝殺而言,更重要的是大軍陣指揮、密集陣型、恩威并重的賞罰和充足的后勤保障才能讓軍隊效死。
至少在這個時代,其中出色的舊軍法,已經邁開近代化軍隊第一步,受限身份也只能邁出僅僅一步的戚繼光兵法,才是正確的方向。
并非陳沐新時代的閱歷借鑒戚繼光,而是用戚繼光的兵法來借鑒他的知識與閱歷,在戚繼光超過時代半步的基礎上,再邁半步。
軍事如此,完全門外漢的科技更是如此,陳沐認為自己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工匠面前緊鎖的大門打開,但是推開——還要靠他們在本職完備的基礎知識。
陳沐像個沒有力量的嬰兒,不足以推動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
但他握著打開時代大門的鑰匙,只需輕輕一旋,門縫萬丈光芒就閃耀世間!
放在二人面前的幾張圖紙,分別是成排以水力驅動的精工小錘機與單個水力驅動用于巨力粗加工大錘機,用于水力的大型鋸圓木機與小型精粗加工的巨木機,以及陳沐最期待的蒸汽機。
其中前幾個都是可以盡快使用的,唯獨蒸汽機,即使圖紙制作出來,也只是個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小鍋爐,何況其中材料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時代能用什么來替代。
回答了關氏父子幾個問題,見二人大致弄懂后就興高采烈地商討起來,甚至問他能不能修改圖紙,陳沐知道二人心中對前幾種水力機械已有腹稿,便心滿意足里走出千戶宅院。
事情交給別人去做,他也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騎射與兵書,除了兵書,晚間還要讀經史、做八股。
天生讓他做軍戶,可他想做的,并非區區指揮使或都指揮使,這還不夠。
差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