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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孤獨

  廣州左衛,號小東營。

  城中四衛所名為衛,實際兵力大約為千戶所,號為達官兵,指揮使姓羽,部下有蒙古人、回鶻人、女真人,早年有些是北疆俘虜,后來融入進明朝,景泰年間從南京調到廣州,分置四營由班軍改為駐軍。

  他們頭上戴著類似清朝的紅帽子,時人說他們且勇且憨,作戰勇敢從不搶功。

  這座廣州城四衛之一的城內營寨在陳軍爺眼中沒什么特別,甚至心里都沒有半點踏進別人營寨的不好意思,因為他知道里面都是他的人,他升任順德千戶的表弟鳩占鵲巢,帶著香山所的傷兵駐扎在這里。

  所以仍舊穿著作戰時被砍出斑駁痕跡鎖甲,吊著左胳膊的陳軍爺站在廣州左衛門口時連罩甲都懶得穿。

  什么叫賓至如歸?

  就是他站在廣州左衛門口,守門的都是他香山所的旗軍,人還沒進去就聽見營寨里大呼小叫:“千戶回來了!”

  后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姑娘們,你們的恩人來了!”

  陳沐帶著家丁踏進廣州左衛衙門廂房的那天,整個燕歸舫的優伶鶯燕站成兩排向他行禮,“奴家謝過陳千戶大恩!”

  二十多個大姑娘脆生生地齊齊行禮謝他救命之恩,陳沐還真沒受過這待遇,以至于片刻失神才反應過來。

  用腳丫子想,陳爺也能想明白張翰讓他注意身體是什么意思,顏清遙這小丫頭肯定是帶著整個燕歸舫說是他的家眷進了城里,被安置在大東營。

  這些長相標致身形嬌美,還眉眼露媚的姑娘們,比他的鵝與炮加一起還多!

  難怪張翰叮囑他就算有武藝在身也不能縱欲過度,別說他,就那壯得跟熊一樣的呼良朋也受不住這陣仗!

  行,顏清遙行陳爺沒讓她帶著去燕歸舫,小顏掌柜把燕歸舫搬到陳爺眼前,真行。

  “千戶請稍坐,民女是畫舫船主蘇三。”

  蘇三娘帶著矜持笑意引陳沐入座,眼前年過三旬的婦人并不符合陳沐對老鴇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

  面潔無痣眉目柔美,雖不再年輕卻保養極好,錦繡比甲下身段依然婀娜,神態言語也無絲毫輕佻,端茶給陳沐奉上后落落大方地對陳沐再度行禮,輕輕笑道:“奴家已差人去叫顏小姐,她帶鼓腹樓伙計去惠民藥局催州府醫生送藥,當是快回來了。”

  說話間,就有打扮干凈利落的小相公奉上食盒,里面裝著精致點心,讓陳沐瞠目結舌,“蘇三,蘇三姐,麻煩你給陳某講講,你們是怎么從畫舫進廣城的。”

  按照這個時代稱呼方式,對面前這位不像老鴇的老鴇應該是叫蘇三娘,不過陳沐不太習慣。

  而且他確實很好奇,畫舫是會動的,她們又怎么會和顏清遙一起逃到廣城里。

  蘇三娘對陳沐這個身上帶傷的武官謙和有禮感而更加尊敬,低頭帶充滿距離感的淺笑,道:“千戶喚奴家三娘子就是,倭寇來時畫舫正在南門外江上,一路向西逃,倭寇船快,七個海賊跳上畫舫,兩個姑娘和恩客橫死,后來合力殺了三個海盜,剩下幾人跳江逃走。”

  “殺了海盜?”

  陳沐抬頭看看周圍站著的樂工、倌兒,要說身段苗條曼妙、模樣俊俏討喜,個個兒都是。可要說殺死海盜?陳沐把目光轉向剛才給自己端上點心歲數和八爺差不多的小相公這小鬼難道還有殺人的膽子?

  蘇三娘很愛笑,多種多樣的笑每種都透著疏離,“燕歸舫的姑娘們自小習劍藝知兵法,不如舞樂出色,也比不上千戶帶兵平賊那么威武,有劍在,多少可得自保。”

  “只是有兩位姑娘裹壞了腳,既跑不快也騰挪不開,這才讓倭寇得手。”蘇三娘說著低頭就有眼淚垂下,用帕巾輕點兩下才接著道:“收拾衣物逃上岸,又來倭寇追上,燒毀畫舫直追到西門外,如非識得顏掌柜正在城上,引官軍放箭驅走賊人,姑娘們怕都要給倭寇搶去。”

  “所以千戶對奴家與姑娘們是確有救命之恩的,您的腰牌。”

  陳沐到這個時代才知道原來娼妓是有區別的,至少娼沒門檻,而妓的門檻很高,最優秀的妓,才學技藝甚至學識,甚至比部分官員還要強。

  會做點心會買賣不難,知兵法懂五經也不難,在這個時代,難的是既要會做點心通賈事還要懂兵法知五經。

  陳沐對衙門里的妓伶高看一眼,不是因為她們的地位光彩照人,是因為她們未必專精卻極其廣泛的涉獵。

  “不足掛齒,早就想到會有這天,留個腰牌給迷糊蛋兒保命罷了。沒有陳某的腰牌,城上官軍一樣會給三娘子開門,一樣會驅賊,他們職份所在。”

  陳沐沒打算說出他對妓伶所需職業技能的感慨,神色如常地擺手后才笑道:“小顏掌柜還登城,她還想教官軍如何打仗?”

  “千戶說笑了,顏小姐是上城勸官軍再開城門,把城外乞兒放進來。”蘇三娘這次沒有笑,很認真地看著陳沐點頭道:“顏小姐是良善之人,應有好報……不過乞兒進來后顏小姐又罵了他們一頓,奴家也不知這是為何。”

  陳沐沒繃住,笑出聲。

  “是不是一幫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的混小子?”

  見蘇三娘點頭,陳沐笑得更厲害了。

  他知道顏清遙請求放進來的乞兒是誰,就是最早鼓腹樓外被顏清遙逮著罵的那幫城南養濟院長大的野孩子們。

  “放他們進城無關良善,那幫孩子是養濟院的老相識了。”陳沐笑意緩下來,道:“放他們與善無關,但沒什么大仇,要是不放,就是惡了,顏掌柜還是有心胸的。”

  “養濟院鰥寡孤獨,都在城外。”

  蘇三娘沒有與陳沐爭辯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在她們的受訓中小到說一件事,都沒有斷言的資格,能做決定的是恩客而不是她們。顯然在言談舉止上,燕歸舫無愧廣城名樓,而小顏掌柜受了太多市井影響,也許站在這樣笑意疏離的美婦面前,只是系統培訓的失敗品。

  蘇三娘毫無不快,依然帶著笑意起身行禮,舒緩地拍手道:“姑娘們,給救命恩人唱一曲!”

  曲調未成,小顏掌柜風風火火跑進來,進門抓下四方巾擦著額頭細汗一臉喜意,“你回來啦!”

  說到一半,眼光定在陳沐吊著的胳膊上,連燦爛笑容都凝在嚇白的臉上,“這,傷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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