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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尾巴

  陳沐是做好準備了,在北京這兩年他就沒打算上自己睡上一天好覺。

  幸虧夜里他依然在秉燭寫書,要是睡著覺突然聽說有指揮使來找自己,怕是非要嚇得從床上跳下去。

  其實陳沐不用怕,對這個人到來他早有準備了,雖然名號出了些意外,但他還是心里有數的。從吳兌、譚綸告訴他錦衣衛官募兵快要回來,他就把算盤打到錦衣衛官的身上,要跟他們拉拉關系,旋即派耳目伶俐的家丁去打探募兵歸來的衛官是誰。

  他得到一個名字,錦衣衛僉事徐爵。

  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自隆慶元年提督東廠,兼管御馬監事的太監馮保義子。

  按道理說,這樣的身份,不至于南下募兵蹚這風吹日曬的苦水,可偏偏徐爵去了。

  陳沐的指揮使來的不容易,殺人放火人頭滾滾,一戰送三千條性命輪回,得受南洋衛指揮使與昭勇將軍。

  徐爵的指揮使聽封也不容易,人未還、兵未接,募兵有功的封賞便派了下來,賜飛魚蟒袍、鑾帶繡春刀及御馬,進官指揮使,得昭勇將軍散階。

  別說指揮僉事成了指揮使,就算指揮僉事一下子蹦成都指揮使,陳沐都必須咬牙接待。

  錦衣衛與別的衛不同,它這個系統里自己就有都指揮使,而且都指揮使通常還會加左都督的官職;都指揮使下面則有一大堆指揮使,有實權的就幾個,剩下都是領俸祿沒權柄的,現在的徐爵就是其中之一。

  但沒權柄也有關系,不要說指揮使,就算是錦衣千戶,在京師的關系網都不亞于陳沐在廣東的關系網,而且威力要大得多,因為他們能溝通內外。

  其實有時候陳沐是很懊惱的,重回四百年后,他最大的才能難道不是未卜先知,不是知道張居正能當國十余年嗎?依照正常的故事發展,講道理現在當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應該是他啊!

  哪里還需要奮死拼殺,自己還挨倭寇一銃?

  可陳爺自香山千戶任南洋指揮使之后才發現,原來明朝人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想搞這種奇貨可居,根本不可能!

  嘉靖四十一年,心學思想家何心隱游學京師,就感慨過:“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并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之在江陵。”

  明人喜以家鄉暗指,華亭指的是松江府華亭出生的次輔徐階;分宜指的是當時首輔嚴嵩;而江陵,是當時因病請假回老家游山玩水的五品翰林院編修張居正。

  別人都知道,幾十年以后這個家伙一定會很厲害的,鋒芒藏都藏不住。

  不過現在有個唾手可得就能奇貨可居的機會擺在陳沐眼前——被當國首輔壓制而風雨飄搖的東廠提督,馮保。

  機遇與絆腳石就是眼前的徐爵。

  明代歷史,尤其這個時期的歷史,能讓陳沐記住的不多,首輔與名將之外,最引他注意的就是與前者相較只是個小人物的徐爵,因為歷史中的徐爵只有寥寥數句,但只需一句話就能讓陳沐對這個家伙提起面對虎狼尚不足的心。

  ‘且數用計使兩人相疑,旋復相好,兩人皆在爵術中。’

  這兩人,一曰張、一曰馮。

  “啊!使不得使不得,爵何德何能,怎能請陳將軍親自迎接?”

  著鮮紅飛魚蟒袍腰胯繡春刀的徐爵看上去年輕極了,也就比陳沐老十歲,發際線很高,黑絲發巾下連發根都看不見,只露出光潔額頭,濃眉大眼笑起來非常面善。

  他的額頭、他的下巴、他的肩膀、以及撐起飛魚蟒袍的肚子,都是圓的,此時滿面笑意肩膀微聳,腰背也稍有佝僂,拱起手來憨態可掬,很難讓人不生出好感。

  “哎呀,實在是叨擾啊,仆聽說接手這支兵馬的是打出屯門大捷的陳將軍,一路馬都沒敢停,生怕耽擱將軍要務。”徐爵的嗓門洪亮,雖然身材不像武人,但做派卻比陳沐還像是沙場豪將,說著收回向后回指的手臂再度拱起,又用不好意思的神態與語氣道:“卻不想叨擾了將軍休息,實在罪過!”

  說著,便又要抱拳拜下。

  有生以來頭次聽人用仆自稱,這胖爵用一套極其浮夸的謙卑組合拳差點把陳爺打蒙,硬是讓他眼神飄忽不知該怎么接話。

  瞟來瞟去,陳沐的眼神在肩頭盞茶前剛脫下披在身上的薄氅上找到焦點,抬手果決地扒下擲于地下,兩手捧住徐爵繼續向下拜的手道:“早知徐將軍來,小弟哪里還敢睡覺!”

  “徐指揮請入堂上座。”

  陳沐臉上義正言辭,他這外衛出力小旗的底子,熟練弓馬拼殺三年,力氣比徐爵要大,親熱地攥著胖爵兩只手硬把要拜下去的錦衣指揮托起來,示手向前廳道:“請!”

  演唄,演得這么浮夸肯定是心里有事,爺看你能揣到啥時候。

  顯然,徐爵也被打蒙了,被托起來保持聳著肩的姿勢睜圓眼睛看著陳沐,緩緩眨了三次眼,這才抿抿嘴道:“陳將軍,兵,兵還沒交……”

  尾巴露出來了!

  “誒呀!兄長您夜半到訪,咱們就不要管什么兵了,難道兄長還會糊弄小弟不成?哈哈,兵都停在大營外吧,我部下參將一盞茶前就去接收新兵了,讓下邊人辦吧。兄長,小弟實不相瞞——”

  陳沐把著徐爵的手臂讓他居前往廳里走,走到門檻正見隆俊雄火急火燎從偏院出來,二人眼神交匯隆俊雄重重點頭,陳沐喜上眉梢,笑著像吐露天大秘密般小聲對徐爵道:“小弟剛睡醒不識數,我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兵。”

  倆人一入堂,高談闊論互相吹捧,兄長賢弟的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言語是一個比一個謙卑,門外的家兵與錦衣衛站出兩列個個汗顏,雖服色不同卻都向對方露出一樣的表情:你家爺真特么丟人!

  鄧子龍沒讓陳沐等太久,不多時快步走入堂中,在陳沐耳邊說出一個數字,陳沐挑挑眉毛,“兩……”

  緊跟著話音收住,鄧子龍行禮退下,陳沐偏頭掛著職業笑容問道:“兄長此次募來多少兵?”

  徐爵也在笑,抬手三根指,“五千足數。”

  陳沐心里了然,歪頭朝旁邊咳嗽一聲,話音一轉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兄長,前年你托人持重金到廣州說是要給令尊購東南夷國象牙,小弟此次不但帶來象牙,還帶了西洋自鳴鐘與金線鍛,請兄長轉贈令尊,要記得小弟一片苦心,美言幾句啊!”

  說話間,偏廳的家丁便捧著盛寶盤三只,分別擺著一根三尺象牙、一樽自鳴鐘、三匹西洋金線鍛。

  徐爵不笑了,很干脆地恢復了即將笑抽筋的臉,語氣平淡地對陳沐道:“陳爺,別著涼,罩袍脫下來再披,有心了。”

  呸!你禮物都備好了,還說是剛醒?就等著爺呢!

  “徐爺的飛魚袍是昌平換的?”陳沐也不笑了,他臉有點酸,陳沐出了口氣,兩手在大腿上一疊,向后微靠,輕飄飄道:“來人,伺候徐爺換身衣服,閑服官服外面再套個飛魚服,小弟看著都熱。”

  剛賞你的飛魚蟒袍就穿身上了,嚇唬誰呢,呸!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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