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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交鋒

  陳沐后悔戰壕挖這么低了。

  從這個視角向拴馬橋上看去,平視到的凈是馬蹄子,那些原本身材矮小的蒙古馬都變得異常高大,撲面疾馳給戰壕中的旗軍帶來莫大壓力。

  初陣中有旗軍提早放響鳥銃,一點都不奇怪。

  端著銃的陳沐都忍不住想要隔上百步先開一銃,但他忍住了。

  沒有火炮震懾,成排土默特部勇士下馬在橋上清開那些鐵蒺藜,緊跟著步騎列陣快步穿過橋面,最先散開的是持圓盾的下馬步兵,迎兩翼明軍箭雨奔跑散開結出盾墻,就在戰壕前數十步。

  接著那些騎馬的弓手在盾墻中打馬兜轉,以弓箭向兩翼還擊。

  陳沐舉著鳥銃架在戰壕前斜置的木盾上,舔舔干澀的嘴唇,他們這支鳥銃隊好像被選擇性忽略了——他以為最先會受到射擊的會是他們,卻沒料到那些土默特人像沒看到這里一樣,直接與兩翼的鄧子龍、呼大熊開打。

  這么大的戰壕,盾牌后面露出幾百個密密麻麻的腦袋他們看不到嗎?

  他們確實看不到,隔數十近百步重重雨幕,戰壕外還添了一片倒矛刺,就連有些初陣被擊退的蒙古兵都不認為這里還會藏人,何況……那些被火炮轟怕了的北兵連部落首領都被轟死,早就不成建制了,又怎么會被吉能再派上來。

  人們在攻上拴馬橋的當下便會下意識認為這是一道阻攔騎兵的壕溝與土坡,即使有人,也該在土坡后面。

  陳沐是輕松了,但對鄧子龍與呼良朋而言,這是一場苦戰。

  “強弩,放!”

  鄧子龍已經忘記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指揮過弓弩部隊了,曾經在營兵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兵器如今恍如隔世。周遭募兵隨其號令慌里慌張地抬起大小弓力不一的強弩,高高揚著弩機扣動扳機,一片崩弦之音里,矢發如蝗。

  “上弦!弓手攢射!”

  上百張強弩齊射如敵騎陣地,到處是弩矢釘在木盾上發出哚哚的聲音,接著身邊便響起令人牙酸的強弩上弦,也夾雜著己方軍士被土默特弓手命中而射得哭爹喊娘的慘叫。

  鄧子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有流矢帶著嘯音釘在他的胸口,猝不及防被沖力打得后退半步,下意識低頭去看,身上卻幾乎沒有任何感受,只像被推了一把般,引他揚起笑容,繼續發號施令。

  沒有人在乎雨天對弓弦弩弦的影響,哪怕打完這場這些弓弩全都廢掉都無所謂,何況雨水也沒那么大的破壞力。

  無非是獸筋魚膠遇水膨脹,會變軟罷了。

  跟著陳沐,用慣了鳥銃的鄧子龍看來,弓弩變軟不變軟,其實都很軟,土默特步兵舉個破木牌就擋住了,大批拋射的箭雨落入敵陣卻未必能對敵軍殺傷,令他焦躁,不時將目光望向戰壕。

  陳將軍也太能沉得住氣了。

  臨戰不過兩矢,盡管鄧子龍與呼良朋的部下七八百張弓弩不停攢射,但對敵騎造成殺傷著實有限,反而橋上源源不斷的敵騎正在步兵外圍盾墻保護下大批渡河,在盾墻內游曳的騎兵環陣越來越大,不斷向兩翼拋射箭雨。

  這些先頭騎兵都有著良好的防護,厚重的皮甲與鐵甲保護著他們在最大限度上不受弓弩傷害,但鄧子龍與呼良朋的新兵卻沒有那么好的防具,哪怕同樣是皮甲,他們的甲相較土默特人都薄得可怕。

  根本擋不住弓箭。

  雙方并未近身接戰,但傷亡持續上升,每時每刻陣中都有軍士慘呼著倒地,給袍澤帶來更深的恐懼,若非持長矛大盾的南洋衛旗軍據守陣前一步不退,軍陣恐怕登時就要潰散。

  不過交戰短短半刻,鄧子龍已將發號施令的使命交給麾下百戶,他則帶親兵立在陣側不斷呼喝:“不要亂,不要退!進者生沒、退者死!”

  呼大熊那邊的局面也沒好到哪里去,干脆提著長刀帶親兵持大旗立在陣前,企圖以此激起部下的士氣,他仗著身穿雙甲并有南洋胸甲的保護而無所畏懼,但大旗還未揮舞兩下,作為活靶子的他身上便扎上幾支流矢,身邊七個親兵轉眼倒了四個。

  “將軍怎么還不下令!”

  狂瀾難挽。

  陳沐立于戰壕,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地環顧不遠處的戰場,于將官而言這是極其難得的學習機會,過去苦讀兵法烙印在腦海中,此時此刻一句句、一段段涌現腦海,只要能抓住幾句,就能讓臨戰才華充分提升。

  他看見的敵陣,既是外圍兩層前蹲后站舉著圓盾手持骨朵的步兵、內里環環馳走奔射的騎兵,也是一個蓄勢待發的大漩渦,盡管他的兩翼短時間里已有超過五十傷亡,后方甚至已有募兵脫陣,但對敵軍而言其實這場仗還未開始。

  他們奔走,只是聚兵中的過程,戰壕內的陳沐清晰地捕捉到這個過程,并進而將敵軍的戰術目的抓在手里——聚兵,打擊士氣,當兵力足夠多時,一舉突破。

  “無令放銃者——斬!”

  戰陣是會發生變化的,因為他已經抓住敵軍的目標,就能預料到他們下一步行動,他們會在兩翼即將被龐大壓力擠壓地潰散之處,奔馳沖擊。

  那個時候,也是步陣對騎兵威脅最小的時候,只需付出微小的代價,沖垮敵陣后整個拒馬河沿岸都將陷入鐵蹄踐踏之下。

  “舉銃,準備。”

  陳沐的聲音很輕,身側兩名緊張的傳令則高聲將軍令在戰壕中喊出,接著由左及右傳達過去,這是一道沒用的軍令,因為所有鳥銃皆已架好待放,但這道軍令又很重要。

  讓后方等待換上的旗軍打起精神。

  戰壕中到處是旗軍因不敢大聲出氣而憋得受不了的深呼吸聲,陳沐目不斜視,但他知道在他身側有旗軍在發抖,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回環奔馳的土默特軍騎,看著那些不停用羽箭射殺他部下的敵人,也看著他們被箭矢射翻,直至敵陣中傳出變調的呼哨。

  奔馳的環陣在他眼前變做左右兩陣,陣前步盾手向前沖出,就在這時,陳沐聲嘶力竭。

  “鳥銃隊,放!”

  砰砰,砰!

  漫天硝煙里,重重雨幕中,戰壕噴出彈丸,直射敵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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