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沐面前有幾條路時,他總會選擇最難走的那條,天下許多人都是如此,看上去前路有無限可能,實際上一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其實沒得選。
既然自己早就沒得選,陳沐希望身邊的人能有一些選擇,選自己想做的、而非該做的。
馬車拖沓不比單騎快馬,何況隨行還有女眷,鎮朔將軍一行十余眾經昌平榆河驛走宣府,路上累了就歇、乏了就睡,不急不躁地至宣府時,正月底營兵旗軍的恢復訓練已經開始了。
在宣府東門外二十里,迎接陳沐的是呼良朋,他為新入伙趙士楨互相引薦后便聽呼大熊匯報起宣府在正月里的軍務情況。
“正月里旗軍五日一練,軍務松懈得像新卒一般,倒是得益煤事,整個萬全都司的旗軍都過了好年。”呼良朋這么說著,放出騎兵為鎮朔將軍車馬出警,邊道:“鄧將軍與兩位總兵在年后召集車營騎營在宣府三衛大校場操練,未能前來迎接。”
陳沐笑笑,擺手道:“陳某也不喜歡這套,只要能練有可用之兵就行,辛苦你們了……宣府的煤市如何?”
有董氏兄弟、鄧呼二將在,宣府兵事維持過去的程度不在話下,更讓他關心的還是年前才與皇帝談成的蜂窩煤,賣出去幾把鏟子?
順天府故事讓陳沐對這個時代做買賣,皇家做買賣有了新的認識,他自己都沒想到給人一把鏟子就能年入數萬兩,那還只是順天府。
宣府呢?
“那些事兒我老呼哪兒懂,不敢擅做主張,收了信兒的人早就在鎮朔將軍府等著了,他們同朝廷派下的內官談過,也都拿不定主意,現在就只等著將軍回去拍板呢,不光宣府。”
呼良朋說著搖搖頭,看看左右這才極其慎重道:“是宣府與整個山西,還有寧、甘及山東、江淮。”
陳沐踱馬前行著突然頓住,擰眉望向呼良朋,詫異道:“這么大?”
“王、張兩家與內官鋪開的攤子,他們要讓天下有鹽的地方,就有煤。”
呼良朋一說王、張,陳沐就知道為什么能把攤子鋪這么大了,這是如今的晉商地頭蛇,王是宣大總督王崇古、張是今年由禮部走吏部的張四維,說是兩家,實為一家。
張四維之母是王崇古的姐姐。
陳沐在馬上頷首,這才打馬接著走,不過沒再走進城的大道,拐向宣府三衛的方向,呼良朋忙道:“將軍不回府上?人還在鎮朔將軍府等著呢!”
“俊雄帶車馬回去安置,帶商賈和內官到宣府三衛,陳某在那見他們,衙門和家里不方便談這事。”陳沐策馬同顏清遙及隆俊雄交代幾句,對呼良朋道:“走,去看將軍們練兵!”
并不是陳沐要擺譜或是什么,從剛才他聽呼良朋說了鄧子龍與董氏兄弟在校場練車馬營,陳沐就決定不回家先去看看。雖說過年是放假了,但在別人眼中自己到底是跑去北京逍遙快活,回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該去看看自己麾下的將士。
至于讓商賈牽頭人與內官到大營找自己,這不是擺譜兒,是應該的。
這不是后世的商業談判,在這個時代,由他全權負責的事,他就是最大的,何況即使他不是全權 負責,他也是最大的。
他是誰?
全天下在書文里能直接叫他鎮朔將軍的人也就百來個,剩下的都要叫全名兒,得叫他這個:
欽差鎮守宣府地方總兵萬全都指揮使司僉事總理軍務鎮朔陳將軍。
他可以禮賢下士尋訪于人,但縱使旁人跋山涉水來找他——應該的。
在前往宣府三衛大校場的路上,陳沐終于讀到去年白元潔從南洋衛港傳來的書信,信里說成百上千的錦衣衛抵達南洋,搭船出海探訪馬六甲,陳沐笑了。
這讓他開心地從呼良朋腰間摸出二兩銀子丟給送信的家丁騎手,讓他拿去請人飲酒作樂。
呼良朋看著陳沐極為熟練地從自己腰間摸銀子丟出去賞人,腦子都歇了,就見陳沐在馬上拍著他肩膀仰頭大笑,他卻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緣故。
還能是什么緣故,誤打誤撞,這成了陳沐北上最大的好事!
“呼將軍,和東西二洋夷人見過陣仗么?”
這急轉彎兒剎得讓呼良朋有點接受不來,不論是他、鄧子龍、白七亦或是那些從南方走到北方的軍士,這半年來他們都近乎瘋狂地學習吸收著北方戰法,因為他們知道有一日是要與北虜見仗的,北方是車騎的戰場,他們這些人都是新手。
即使陳沐帶來長炮,這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北方戰事模式,但關鍵的車騎不會變。
即使朝野正大論議和,但他們還拐不過來彎,或者說根本不需要拐彎,傻子都認為議和是為了再戰,到游擊將軍往上的這個層次,他們的認知更清楚,議和,是為趁此時機整頓兵馬,以能戰敢戰來達成不戰的目的。
呼大熊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在戰場上收拾那些看起來沒他兇悍的北虜,陳沐突然在這兒問他和東西二洋夷人打沒打過,呼良朋幾乎沒動腦子地機械回答道:“屬下與倭寇交戰數次,但不曾與西洋人打過。”
“會有機會的,呼將軍!你只需做好準備,到時候同陳沐卷土南下便是,一旦南下,咱們面臨的就不是岸上的小打小鬧、也不是單純船艦跳幫刀弓決勝負。”
“那是海戰憑堅船利炮定成敗,陸上全屏車騎顯威風!”陳沐在馬背上撒開韁繩,單憑雙腿控馬炫耀著磨練數年的騎術,雙拳在胸前對擊道:“那將會遠離閩廣,國與國,在我們的新大陸上對決勝負,哈哈哈!”
陳沐知道,從錦衣衛下南洋起,就決定了大明將卷入另一場帶來富貴或玉石俱焚的戰爭。當那些飛魚斗牛為紫禁城帶回馬六甲甚至更西面新世界的情報,節儉的皇帝、奮發圖強的內閣大臣、還有這滿朝文武、天下兆黎——誰能拒絕這場吞噬世界的饕餮盛宴?
他一心想做的大事終于不再勢單力孤,終于不再是費盡心力拉攏海防將士、團結東南海商、撫援海中巨寇的孤軍奮戰!
心中那場曠日持久掀翻格局的戰爭終將來臨。
當整個世界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時,陳沐在東亞明帝國肱骨之地的宣府校場看著他屬下威風凜凜的軍隊,摩拳擦掌,試著露出鋒利獠牙。
他在準備,他準備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