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兌沒帶隨從,騎了匹戚繼光那借來的老馬就跑到宣府來上任。他巡撫宣府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戲弄陳沐,順便查了宣府軍器局的崗。
還好,關尊班管理軍器局的經驗非常充足,挺給陳沐長臉,不論生產標準的嚴格還是生產力的進步,都遠超王恭廠等地。
“陳帥練兵的才學吳某原先就已有領教,萬全都司走了不知多少遍,日新月異之下早已不必探查,就是這軍器局,也不出吳某所料。”
坐在宣府鎮朔將軍府,吳兌也不急著前往巡撫府邸就任,反倒上門做客,抿了口茶對陳沐道:“鳥銃之難,難在鉆膛制管,萬全比之旁人可快十倍!”
陳沐點頭,吳兌所說快十倍都不算夸贊,銃管的制法已經非常熟練了。關尊班在南洋督造銃管過萬,即使宣府擴大了生產規模,但制法萬變不離其宗。
讓陳將軍得意地對吳兌抬起一根手指,道:“軍器局一日可打好銃管百桿、鉆通百桿,這是并未全力制作的效率,因為木銃床一日僅能制成百副,倘木工足夠,軍器局一日能制銃二百桿。”
“讓神木廠與營繕司做吧,將銃床形制發過去,軍器局只管做銃管,一日二百桿。”吳兌捶案道:“半年就能把宣府軍器換上一遍!”
陳沐暗自咂舌,吳兌的心真野,北方的傳統官吏,他還沒見過這么推崇鳥銃的。吳兌居然上來就要三萬桿鳥銃把宣府軍備換裝,宣府在籍十三萬,可實際軍兵才七萬,一下三萬桿鳥銃是什么概念?
是庫存火藥跟不上消耗的概念啊!
“先不說這個,在下來尋陳帥,是有京中要事,這個——還請陳帥屏退隨從。”
吳兌讓陳沐將廳中侍從都清退,這才對陳沐道:“在下帶著座師口信,有些事不能寫在信中,所以特來親傳,下南洋的錦衣衛,已有人回來了。”
吳兌的座師不是旁人,正是鋒芒畢露的當朝次輔高拱。
聽見這個名字陳沐就心頭一肅,何況說錦衣衛已經回來,更讓陳沐掙掙眼睛,問道:“這么快?”
老白在信里說,去年秋月錦衣衛才到南洋,去走馬六甲,如今才過去半年,就已經有錦衣衛回來。陳沐在心里已經勾勒出錦衣下西洋的路線與時間。
三月夷商自馬六甲至濠鏡,四五六月閩商走廣,秋月錦衣衛抓住夷商回還的尾巴,乘船出海,今年三月再通過夷商東走抵達濠鏡,一路奔赴回還。
倘若這么算,現在夏天都快過完,錦衣衛應當回來的比現在還要早些。
他知道消息已經晚很多了。
“如何?”
再沒有比南洋的事更牽動陳沐內心的了,不過他急切地問出,吳兌卻在笑,道:“陳帥,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閣老問你,陳帥任南洋衛指揮使兩年中,截留海關稅金,兩年已逾十萬兩白銀,除海防所添設艦船、南洋新造軍器,其余截留打算何用?”
攤牌了。
這事兒他藏不住,誰都藏不住,因為當年這就不是陳沐或者張翰刻意隱 藏的事。就是他一封手本發上去,張翰就肯定要批——往年海關關稅十幾萬兩,剛剛夠兩廣軍費。
待陳沐整飭南洋,朝廷一年關稅翻倍,陳沐則從更多的關稅中截留用做南洋衛所需,當時是沒有人會不準的。
但到現在翻出來,就是問題。
不過這事高拱選擇讓吳兌私下里問自己,就很可以說明問題了。
陳沐非常坦然,道:“造更多艦船、更多軍械,以待海防之用。”
吳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接著問道:“南洋衛販運綢緞于外洋、交通軍械于內衛。陳帥任南洋衛指揮使時,此等收益數逾三十萬兩。南洋衛一年所耗不足三萬,衛庫存銀十四萬兩,衛庫及余下十余萬兩白銀,陳帥打算何用?”
陳沐依然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沒什么好忐忑的,道:“造更多艦船、更多軍械,以待海戰之中。”
變了個字,吳兌頷首記下,換了坐姿繼續問道:“閣老問陳帥,自東洋至馬六甲,一年船舶載貨逾千萬石、其間番夷聚居,因而商賈云集,倘商航馬六甲,一年獲利幾何?”
“過不去,葡夷不讓所有明船通過馬六甲,能通者僅十余小船而已,貨可販三十倍之利,馬六甲的商船多為葡夷之船。”陳沐無可奈何道:“陳某麾下有商船能至馬六甲,那也是以兵脅之,才有十條濠鏡商船能至馬六甲而已。”
坐在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陳沐面前,吳兌問這些問題其實心里很沒底。
以前,朝中閣臣都認為陳沐是能臣,也確實如此,他歷鎮南北,都能把問題解決。從南方調任留下一支強兵在南洋衛,來到北方把萬全防線修繕、定萬全軍器局,即使有皇帝、閣臣、內官支持,這也是很厲害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人們知道陳沐貪,這是顯而易見的,朝廷但凡說得上話的官員沒誰家里不擺幾件陳帥老家土產,他這些花銷肯定是有地方來的,只是沒人深挖。
此次錦衣衛回京,帶回的消息,用高拱對吳兌的原話說,就是‘此人令朝野膽寒’。
海防諸策就提了海外有多富裕,也著重說了明朝海軍在外洋還不夠看,需要加強;陳沐在南方干的也都是這些事,造新式海船、造炮造銃,把伶仃洋一帶海防做的固若金湯。
讓福建地方都有意見——陳璘一支鎮守伶仃洋的艦隊,能把福建、浙江的水師全干翻。
朝廷沒人支持,陳沐在干嘛,他在做準備,高拱現在是整個天下唯一一個能把陳沐所作所為聯系到一起的人,這不是他們心中乖乖巧巧練兵備寇的良將能臣。
高拱心里有倆老大難,以前就只有總想帶兵踹俺答部落的馬芳一個,現在多了個陳沐,這家伙想下南洋。
“高閣老還問,朝廷不會同意再下南洋勞民傷財——閣老應該怎么辦?”
這次輪到陳沐瞪眼了,高拱,這,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閣老應該怎么辦?
“吳兄,這句陳某,沒懂。”
吳兌點點頭,對陳沐重復一遍,問道:“閣老倘若想讓陳帥下南洋,閣老應該怎么辦?”